想向岸上喊几句和善亲切的话,不仅向岸上,同时也向驳船上。
这条红沉沉的驳船,引起我很大的兴趣。我能整个钟头不眨眼地望着这条船伸出它的粗
笨的船头,冲破浊流的情景。轮船拖着这条驳船象拖着一口猪,松弛时拖索打在水面上,随
后又绷起来落下许多水点,拉紧船的鼻子。我很想看看那些跟野兽一样坐在铁棚里面的人们
的脸。当他们在彼尔姆上岸的时候,我走到驳船的跳板去看。几十个没有人样的可怜人儿,
从我的身边走过,杂乱沉重的脚步,夹着镣铐的声音,弯腰屈背地驮着沉甸甸的包裹。男
的、女的、老的、少的、俊的、丑的都有,可是看来完全跟普通人一样,只有身上的服装和
剃成怪模样的头发不同。当然,这些人都是强盗,可是外祖母曾给我讲过许多强盗的侠义行
为。
斯穆雷的模样比谁都要更象一个强盗,他阴沉沉地望着驳船,嘟哝着说:
“上帝啊,解脱这种命运吧!”
有一次我问他:
“人家都在杀人、打劫,你干吗老这么做着饭?”
“我不是做饭,我只是煎煎炒炒,做饭的是娘儿们呀,”他说着笑了。想了一下,又补
充说:“人跟人的差别,都在脑筋上边,有的人聪明一点儿,有的人不大聪明,还有些人完
全是傻瓜。一个人想聪明,得多念书,正经的书固然好,坏的魔道书也好,念得越多越好,
要把所有的书都念过,才能找到好书……”
他老是提醒我说:
“你念吧!念不懂就念七遍,七遍再不懂就念十二遍……”
斯穆雷对船上的人,不管是谁,就是对那个不大吭气的食堂管事也不例外,说起话来总
那么喋喋不休的,厌恶地撇着嘴,髭须向上翘着,重声重气地好象拿石头砸人一样。可是他
对我却是和善而关怀的,不过在关怀中含有一种多少令我害怕的东西。有时我似乎觉得,这
厨师也跟外祖母的妹子一样是个半疯子。
有时,他这样对我说:
“等会儿再念吧……”
他就闭上眼睛,打起鼾声,久久地躺着。他的大肚子一鼓一瘪,两只满是火烫疤的手,
象死人一样交叠在胸口上,手指头微微动着,好象正在用一副瞧不见的编针,编织瞧不见的
袜子。
突然,他又嘀咕着说:
“是呀,老天给了你这么个智慧,你就得靠着它去生活!可是老天给人智慧很小气,而
且不均匀。如果大家都一样聪明,那该多好呀,可是不这样……有的人懂,有的人不懂,还
有的人压根儿就不想懂,你瞧!”
他结结巴巴地把自己在军队里的生活讲给我听。我不能领会这些故事的意思,觉得没有
一点味儿。而且他讲得没头没脑,东一搭,西一搭,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团长把兵士叫来,问他:‘中尉对你说了些什么?’那兵士一五一十报告了。当兵的
可不能撒谎。可是那中尉跟盯住墙壁一样盯着他,不一会儿,他转过脸,把脑袋低下去了。
嗯……”
厨师冒火了,他吐着烟,唠叨说:
“我怎么会知道,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这样,那中尉就在要塞里禁闭起来。那
中尉的母亲却说……‘啊,天哪!’……我那时什么也没有学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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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热的天,四周的一切轻轻地摇晃着、轰隆着。船舱的铁板外边,响着水声和轮船外轮
转动的声音。圆圆的窗外,河水象一条宽阔的带子,滔滔地流过去。远远地望见岸上一片草
场,零落地立着一些树木。耳朵习惯了一切声响——觉得四周很静,虽然水手们在船头上象
哭似的叫唤着:
“七个,七个……”
我什么也不想去参加,也不想听,也不想干活,只想躲到什么隐僻的地方,闻不到厨房
的油腻和热香,悠悠地望着这疲倦的生活的流水,潺潺地流去。
“念呀!”厨师生气地命令了。
各等舱室的茶房都怕他,还有那个柔顺的、不大吭气的、跟鲈鱼一样的食堂管事,也好
象有点害怕斯穆雷。
“嗨,猪猡!”他呵斥那些食堂里的茶房。“到这儿来,贼骨头!亚细亚人……恩勃拉
库伦……”
水手和司炉们对他总是又恭敬又巴结。他把燃过肉汤的肉给他们,问他们家乡的情况,
家人的情况。那些满身油腻、象火薰过一样的白俄罗斯司炉,在轮船上算是最低下的人,大
家都叫他们雅古特,还向他们挑逗说:
“雅古、别古,在岸上住。”
斯穆雷听到了就气得满脸通红,向司炉中的一个大声嚷起来:
“你干吗让人家嘲笑你?傻瓜!你揍喀查普的嘴巴呀!”
有一次,那个长得又漂亮又凶恶的水手长对他说:
“雅古特跟霍霍尔是一路货!”
厨师听了这话,立刻两手抓住他的领子和腰带,把他举到头顶上,一边摇晃着一边问:
“你要我把你摔死吗?”
他常常跟人吵架,有时甚至扭打起来,可是斯穆雷从来没有挨过揍。他的气力比谁都
大,而且船长太太常常同他谈得很亲热。她个子高大、肥胖,脸跟男人一样,头发剪得又短
又平整,象一个男孩子。
斯穆雷喝伏特加喝得很凶,可是他从来没有醉倒过。一清早他就在那儿喝,一瓶酒四次
就喝完了。以后,一直到晚上,他又不停地喝啤酒。他的脸喝得渐渐变成紫褐色,一对黑眼
睛渐渐大起来,好象吃惊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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