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上帝才不骗人,我们生活在傻瓜中间,若是不骗傻瓜,那他还有什么用?”
掌柜激动起来:
“土百姓也并不全是傻瓜,买卖人也是土百姓出身的呀。”
“我们现在谈的不是买卖人。傻瓜不会当骗子,傻瓜是圣徒,他们的脑子在睡觉……”
老头儿愈说愈撒赖,叫人非常生气。我觉得他好象站在草墩上,周围全是泥淖。不可能叫他
动气。他是超越于愤怒的,要不然便是善于隐藏怒色了。
但他常常来纠缠我,挨着我,从胡子后边漾出微笑,问道:“你怎样叫那个法国的文学
家,是不是波诺士?”
我顶讨厌歪曲人家的名字,但也只好暂时忍耐一下,我回答:“庞逊·德·泰尔莱利。”
“他死在哪儿?”
“你别发傻,你又不是孩子。”
“不错,不是孩子。你念什么书?”
“耶夫列姆·西林。”
“这个耶夫列姆,同你那些普通文学家相比较,哪一个写得好些?”
我不作声了。
“普通文学家大抵写些什么?”他还不肯罢休。
“生活中发生的一切都写。”
“那么,写狗写马吧,狗和马是到处都有的。”
掌柜哈哈大笑。我发恼了。我感到难过,不愉快,如果我想要离开他们,掌柜就会阻
止:“哪里去?”
于是,老头儿又考问我:
“你很有学问,那么回答一个问题吧。在你面前有一千个裸体人,五百个女的,五百个
男的,亚当和夏娃也在里边,你用什么法子找出亚当和夏娃?”
他把这个问题追问了我好久,最后,得胜地说:“傻小子,亚当、夏娃不是人生出来
的,是造的,他们没有肚脐眼埃”老头儿有很多这类“问题”,常常把我难倒。
当我初到铺子打杂的时候,我曾经把几本读过的书,讲给掌柜听。不料他们现在就拿这
些故事来难我了。掌柜把它改头换面,变成猥亵的东西,告诉彼得·瓦西里伊奇。老头儿又
从中提出些无耻的问题,帮他添油加醋。他们枉口白舌,把一些不要脸的话,跟扔垃圾一
样,扔到欧也妮·葛朗台、柳德米拉、亨利四世身上。
我明白他们开这种玩笑并非出于恶意,完全是为了无聊的消遣,但并不因此使我心里轻
快。他们制造出一些污秽的东西,然后跟猪猡一样钻进这些污秽里,把美的东西(把自己所
不理解的、认做滑稽的东西)弄脏,得意地哼着鼻子。
市场和住在那里的人们,做买卖的和当掌柜的,都无聊地干着恶意的游戏,过他们奇怪
的日子。外地来的乡下人,要到城里什么地方去,向他们问路,他们总是故意把错的路径告
诉人家。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连骗子都不屑引以为乐了。
他们捉了两只老鼠来,把尾巴打上结子,放在地上,瞧老鼠走相反的方向互相咬啮的样
子,高兴得不得了。有时候给老鼠身上浇了火油,把它烧死。有时候把破洋铁桶吊在狗尾巴
上,狗吃惊地汪汪地叫着,拖着破洋铁桶乱跑乱奔,人们看着哄声大笑。
还有很多这类的消遣。一切人——特别是乡下人,好象是专门在市场里供人取乐的。他
们在对人方面,永远有一种想嘲笑人、使人难过和局促的愿望。我很奇怪,为什么我所读过
的书里,都没有提到这种在日常生活中戏弄别人的剧烈倾向。
市场的娱乐中,有一种是特别可恶可恨的。
我们铺子楼下,有一家专做皮毛和毡靴生意的铺子。那里有一个伙计,是一个使整个尼
日尼市场的人都吃惊的老饕。
那铺子里的老板,好象夸耀马的气力和狗的凶恶一样,得意自己这个伙计的本领。他常
常拉邻家铺子的老板们来打赌:“谁愿意赌十卢布的东道?我叫我们的米什卡在两个钟头以
内,吃完十磅火腿。”
但大家都知道米什卡有这个本领,便说:“东道不要赌,我们买了火腿叫他吃吃看。”
“不过要净肉,没有骨头的。”
大家懒洋洋地争论了一会儿,于是从阴暗的货物间里走出来一个瘦削无须的高颧骨的青
年,穿一件厚呢长外套,系着红皮带,浑身沾满毛屑。他默默地,恭敬地,从小脑袋上摘下
帽子,用深陷的茫然的眼望着老板。老板气色很好,满脸又粗又硬的胡子。
“能不能吃一巴特曼火腿?”
“限多少时间?”米什卡一本正经地小声问。
“两个钟头。”
“很困难。”
“这有什么难呀?”
“那么,添两瓶啤酒吧。”
“好吧。”老板说,并且夸耀道:“你们别当他空着肚子,可不,他早上吃了约莫两磅
面包,中饭也照常吃过了……”拿来了火腿。观众围聚在一起,都是胖胖的买卖人,穿着沉
重的毛皮大衣,跟大秤锤一般,大肚子,大家的眼睛都很小,垂着脂肪的眼泡,显出无聊发
困的样子。
他们把手笼在袖管里,紧紧地挤成一圈,把这个吃手围住了。吃手预备好一个大的黑面
包和刀子,虔诚地画了一个十字,坐在皮毛袋上,把火腿放在身边的一只木箱上,用茫然的
目光打量着。
他切了薄薄的一片面包和厚厚的一片肉,整齐地夹在一起,双手捧着放到嘴边,嘴唇哆
嗦着,伸出狗似的长舌头舔舔嘴唇,露出尖细的牙齿,然后跟狗一样,把脸伸到肉上。
“开始了。”
“看着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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