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皮袄,长统靴一直套到膝头上,肩头挂一只猎袋,两腿中间夹住一杆莱贝尔双筒
枪,他老是不安地动着皮帽子,把它压在眉梢上,鼓起嘴唇,忧虑地瞧看四周;然后又把帽
子掀在后脑上,显得很年轻,唇须上浮起微笑,回忆着什么愉快的事情,不象一个工作忙碌
的人,心里正为了大水退得慢在发愁。显然,在他的心里正荡动着和工作无关的什么念头。
我略被惊奇压住:看着这死寂的城市是这样奇异,密排着一排排紧闭窗户的房子——大
水淹着的城市好象在我们的船边漂过去。
天空是灰色的,太阳藏在云中,不过有时候从云缝里露出冬天那样的银白色的巨大姿影。
水也是灰色的,很冷,看不见它流,好象凝冻着,同肮脏的黄色的店房和空屋子一起在
睡觉。云缝里露出苍白的太阳,周围一切就稍微明亮了一点,灰色的天空,象一块布似的映
在水里。我们的小船漂荡在两个天际之间,石头房子也漂荡起来,慢得几乎象瞧不出来地向
伏尔加河和奥卡河方面流去。船旁边,漂着一些破桶、烂箱、筐子、木片、干草,有时还有
竿子或者绳子,象死蛇一般浮着。
有些地方,窗子开着。市场长廊的屋顶上,晒着衬衫裤,放着毡靴子。有一个女人从窗
口眺望灰色的水。长廊的铁柱上系着一只小船,红红的船腹,映在水里象块挺大的肥肉。
主人用下颏点点那些有人的地方,向我解释:“这里是市场更夫住的地方,他从窗口爬
到屋顶上,坐上小船,出去巡逻,看什么地方有小偷没有,要是没有,他自己就偷……”他
懒懒地、静静地说着,心里正想着什么别的事。四周象睡眠一般安静,空寂得令人难信。伏
尔加河和奥卡河汇合成一个大湖。在远远的毛毵毵的山上,隐约看见花花绿绿的市区。全城
浸在还是灰暗色的,但树枝已经抽芽的果园中,房舍、教堂都披上绿色的和暖的外衣。从水
面传来很热闹的复活节的钟声,听得出全城都在鸣响。但是我们这边,却好象是在被遗弃的
墓地里。
我们的小船,穿过黑森森的两行树林,从大街划往老教堂的地方。雪茄的烟刺着主人的
眼,使他感得烦扰,小船的船头船身,不时碰着树身,主人焦躁地惊叫道:“这只船坏透
了。”
“你不要把舵呀。”
“哪有这种事?”他咕噜说。“两个人划船,当然一个划桨,一个把舵。啊,你瞧,那
边是中国商抄…”我对市场的情形,早就了如指掌;我也知道这个可笑的商场和它那乱七八
糟的屋顶。屋顶的角落上,有盘膝坐着的中国人石膏像。有一次,我同几个朋友向那些人像
扔石子,有些人像的脑袋和胳臂是被我用石子打掉的。但现在,我再也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自
傲了……“真没意思,”主人指着那商场说。“要是我来修造的话……”他把帽子望脑后一
推,吹着口哨。
但是,不知怎的,我却觉得,他若是把砖房街市造在这个每年要被两条河的河水淹没的
低地上,也会是同样枯燥的。
他也会想出这种中国商场来的……
他把雪茄烟丢在船外边,同时厌恶地吐了一口口水,说:“真闷人,彼什科夫,真闷人
呀。光是一班没受过教育的人,没有人可以谈谈。要吹牛,吹给谁听呢?没有人,都是木
匠、石匠、乡下佬、骗子……”他望着右边从水中伸出耸立在小丘上的美丽的白色回教堂,
好象想起了什么被遗忘的东西,继续说:“我现在开始喝啤酒,抽雪茄,学德国人的样。德
国人,老弟,他们真能干,是好家伙。啤酒喝下去挺舒服,但雪茄还没抽惯。抽多了,老婆
就叽咕:‘你有一股怪气味,象马具工一样。’喂,老弟,活着,就得千方百计……好,你
来把舵吧……”他把桨放在船沿上,拿起枪,向屋顶上的一个中国人像开了一枪。中国人像
没有受损伤,霰弹落在屋顶和墙头,向空中升起一股尘烟。
“没有打中,”射手毫不懊丧地说,又在枪膛里装弹药。
“你对姑娘们怎样,开了戒没有?还没有吗?我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恋爱上了……”
他跟讲梦一样,讲了他学徒时候跟建筑师家女佣的初恋。
灰色的水轻轻地泛起水花,洗刷着房子的墙角。教堂后面一片辽阔的水,闪烁着混浊的
光波,水面上露出几处柳树的黑枝。
在圣像作坊里,不断地唱着神学校的歌:青青的海,狂暴的海……这青青的海,大概是
致命的寂寞……“夜里睡不着,”主人说。“有时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她的房门口,象小狗
一样发抖,屋子很冷。我的东家,每夜上她房里去,说不定我会被他撞见,可是,我不害
怕,真的……”他好象在审视着一件穿过的旧衣服,看看能不能再穿一样,沉思地说:“她
看见了我,怜惜我,打开房门叫我:‘进来呀,小傻瓜’……”这类故事我听过很多,虽然
其中也有有趣的地方,但是已经听厌了。一切人,关于自己的初“恋”,差不多都是说得很
缠绵,很伤感,没有一点儿吹牛和猥亵。于是我认为这是讲故事的人一生最好的地方。有很
多人,在生活中好象就只有这样一点好处。
主人笑着,摇着脑袋,惊奇地感叹说:
“这话你可不能对我老婆说,千万说不得。这里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呢?可是这总是不
能说的话。你瞧,真有意思……”他好象不是对我,而是在对自己说。要是他不说,我就会
说了。置身于如此静寂和荒凉之中,不能不说话、歌唱,或是拉手风琴。要不然,就会在这
被灰色寒冷的水所淹没的死寂的城市里,陷入深深的永眠。
“第一,不可早结婚。”他教我。“兄弟,结婚是一件终身大事。活下去,愿在哪里
住,就住在哪里,愿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是你的自由。可以住在波斯当回教徒,也可以住在
莫斯科当警察,受苦也好,偷盗也好——这一切都可以改变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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