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跑进院里来,拿一条布片挥摇着叫喊:“谁要买裙子?唉,女朋友们……”屋子里走出许
多女人来,密密围住叫卖的女子,我马上认出这是洗衣妇纳塔利娅,我从屋顶上跳下去,不
料她已经照第一个出价把裙子卖掉,慢慢从院子里走出去。
“你好呀。”我在大门外追上她,快乐地叫。
“还有什么说的吗?”她斜了一眼问,但马上站下来,生气地叫:“天哪,你在这里干
什么……”她的惊叫使我又感动,又发窘。我明白她是关心我才惊骇的,在她的聪明的脸上
明显地现出惊恐的神色。我匆忙告诉他,我不是住在这里,不过有时来望望。
“望望?”她讥笑地又生气地叫。“你到什么地方来望望?
你望的是什么地方?是望过路人的口袋?还是女人的胸口?”
她的脸色憔悴,眼底下一道黑圈,嘴唇宽弛地垂着。
她在吃食店门口站下,说:
“进去,请你喝茶。看你衣衫挺整洁,不象这里的人,可是我有点不大相信你……”但
在吃食店里,她似乎相信我了。一边倒茶,一边乏味地告诉我,她还是一个钟头以前起的
床,此刻还没有吃过早饭。
“昨晚上床的时候,醉得昏迷迷的,在什么地方同谁喝的酒,已经记不得了。”
我可怜她,在她面前,觉得忐忑不安。我很想问她的女儿在哪里。她喝了伏特加和热
茶,讲起话来象往常那样活泼,也象这条街上的一切女子一样粗鲁。可是我问到她的女儿
时,她马上清醒过来,叫喊说:“你问她干什么,不行,亲爱的,你要转我女儿的念头不会
到手的。”
她又喝了一口,说:
“女儿,跟我没有关系。我算她的什么人呢?一个洗衣妇,不能当那女儿的妈妈。她受
过教育,有学问,所以说,老弟,她把我丢了,到有钱的女朋友家里去了,大概当教
员……”她沉默了一会儿,沉着声问:“原来是这么回事呀。你对洗衣妇没有兴趣吗?那么
窑姐儿要吗?”
我马上看出来,她就是“窑姐儿”,这条街里没有别种女人。从她的口里这样说出来,
我觉得害羞,同情她,眼里含了泪水,好象她的告白燃烧了我,在不久以前,她还是那么一
个勇敢、自立、聪明的女人。
“你呀,”她说着,向我瞥了一眼,叹息了。“离开这里回去吧。我请求你,并且劝
你,这种地方,千万不要再来。再来会失脚的。”
接着,她把身子俯在桌上,手指在托盘里画着,象在自言自语,低低地断断续续说起
来:“可是,我的请求和忠告对你又有什么用处呢?连亲生的女儿也不听我的话。我对她
说,你怎么啦?你不能丢开亲生的妈。她说:那么,我只好吊脖子啦。她到喀山去了,说是
去学产科。那也好……那也好……可是我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就只有这条路……没有人可
依靠……就只好依靠过路人……”她停了嘴,长久地想着什么。嘴唇无声地动着,好象忘记
了我坐在对面。她的嘴角垂到了面,嘴唇象镰刀一般弯着,嘴唇皮微微发抖,在抖索的皱纹
里,好象发出无声的言语,那样子看起来真难受。她的脸象小孩一样,受了欺负似的,头巾
底下露出一绺头发,掠过额角弯到小耳朵背后。冷了的茶杯里,落下一滴眼泪。她察觉了,
把茶杯推开,紧紧闭住眼睛,又挤出了两颗眼泪,就用手帕去擦。
我不忍再同她坐在一起,我轻轻站起来:“再见吧。”
“啊?去,去,滚开吧。”她不向我望,做着赶人的手势,大概忘记了同她在一起的是
谁。
我回到院子里阿尔达利昂的地方。他本来约我一起去捉虾,而我却想告诉他这个女人的
事情。可是,他跟罗宾诺克早已不在那屋顶上。当我在乱七八糟的院子里四处找寻他们的时
候,街路那边发生了这里常常发生的吵架。
我走到大门外边,马上碰见纳塔利娅,她在哭,用头巾擦着受伤的脸,另一只手掠着散
乱了的头发,目不旁视地在人行道上走。她的身后走来了阿尔达利昂和罗宾诺克。罗宾诺克
说:“再给她一拳,让她再吃一拳。”
阿尔达利昂挥着拳追上她,她转过身来,向他们挺出胸脯,脸色非常可怕,眼里烧着仇
恨的火:“你打吧。”她叫。
我拉住阿尔达利昂的胳臂,他惊奇地瞧了我一眼:“你做什么?”
“不许动她,”我好容易才说出了这一句。
他哈哈大笑:
“她是你的情人吗?——啊,纳塔利娅,你勾搭上了一个小修道士。”
罗宾诺克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就脏嘴脏舌讥笑了我好一会儿,弄得我非常难
受。这时候,纳塔利娅走掉了。
我再也忍耐不住,就一脑袋拱到罗宾诺克的胸口,把他撞倒地上,一溜烟跑掉了。
从此以后,我好久没上百万街去,但又碰到了阿尔达利昂一次,是在一条渡船上。
“你躲到哪儿去了?”他高兴地问我。
我告诉他,他们打纳塔利娅,又侮辱我,想起来非常难受,阿尔达利昂和善地笑了起
来:“你当真了吗?我们是为开玩笑才逗你的。至于那个女人,她是窑姐儿,为什么不打
呢?老婆都可以扭来打,难道那种女人还要去怜惜吗。况且我们只是玩玩的。我也知道,拳
头是教训不了人的。”
“那么,你拿什么去教训那个女人呢?你有哪点比她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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