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的影响如此之大,以至于要进而改造儒学。自周代以来的儒学家仅仅是对儒家经典做了一些校勘诠释的工作。而佛教(据信是)自公元一世纪传入中国以来,对它的研究从北魏至晋一直盛行不衰。开始时重点做诠释工作,后来从事具有哲学含义(义理)的研究。于是在宋代,在佛教的直接影响下,称为理学的新的儒家学派诞生了。尽管其宗旨还是研究道德问题,然而一些观点被重点提出来以供研究,如性、理、命、心、物、知等等。人们对专门研究人事变化的《易经》重新发生了兴趣。所有那些宋代儒学家们,尤其是程氏兄弟,首先潜心钻研佛教,然后再回到儒教并开始从一种新的角度去研究它。对真理的领悟,经过长期酝酿之后,也使用了“觉”这个佛教名词,如陆九渊即作如是说。佛教并没有使这些学者改变信仰,却使懦家的要旨有所改变。
佛教对中国的作家们也产生了同样巨大的影响,如苏东坡。他们与上述理学家们分庭抗礼,然而有时也以自己轻松的,涉猎似的风度玩玩佛学。苏东坡自称“居士”,也就是一个儒学家,像佛教徒那样生活,但又不是和尚。这是中国人自己发明的生活方式,使得一个佛教的信徒可以过夫妇生活,在闲暇时,也可以做一段时间的素食者。苏东坡最好的一位朋友是一位很有学问的和尚,叫佛印。两人唯一的不同是对佛教的信仰程度。这是一个佛教得到皇帝保护而蓬勃发展的时期,政府设有专门的机构翻译佛家经典。当时,全国的僧尼共达50万人,自苏东坡以来,许多有声望的学者,由于苏东坡在文学界的巨大影响,都起而仿效。如果不是真的出家归依佛门的话,也要玩玩佛学,成为像苏氏那样的“居士”。在国家动乱,比如改朝换代之际,许多学者都削发为僧,一半是因为要保全性命,一半是由于对这个混乱的世界失去了希望。
在乱世之秋,宗教盛行,宣布这个世界是虚幻的,并提供逃避世俗生活的痛苦与沉浮的庇护所。这也实在是可以理解的。我们今天尚存一部完整的陆丽京传记,由其女儿撰写。陆丽京在明末清初于高迈之年突然失踪。在与夫人和子女分别多年之后的一日,他门到杭州为其弟治病。他的妻儿即住隔壁,但陆拒绝前去探望。可见,个人对世间生活的幻灭感已达到了何等程度!
然而,我们读了他女儿写的传记之后,对此就会感到不难理解。幻灭的程度是与一个人遭受痛苦的程度成正比的。陆丽京被控告参与出版一本由别人写作但被认为是对新生的满族政府有些失礼的书。他的全家带着镣铐被押往北京。行前他到宗词献祭,拜别祖先,一直认为他的妻儿及近亲一定会被全部诛杀无疑。他在祈祷中说如果他得以生还,必将削发为僧。他也真的被放还,并做了和尚。从这个意义上讲,佛教是人生斗争中一个潜意识的信号。从心理学角度讲,是一种类似自杀那样对人生的报复行为。因为这时,生活看来是太残酷了。明朝末年,许多漂亮而有才气的女子由于生活中灾难性的变故而失去了自己所爱之人,便转而立誓出家为尼。满族王朝的第一个皇帝也因同一原因而一度想削发为僧。
然而,佛教除了对生活作出消极的抗议之外,同时还给人们带来了福音,普渡众生。它对人们最形象最直接的影响是它的轮回说。佛教并没有教中国人去与动物为友,但它却基本上使中国人控制了牛肉的消费。中庸之道鼓励人们消费猪肉,认为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坏事。并借口说,猪除了作为食物之外,是不如牛更有用处的。但是这却把中国人的意识表现得淋漓尽致。也就是说,屠杀是不仁道的,为神所不悦的。1933年发大水,汉口地方政府下令三天不准屠宰牧畜,以向河神赎罪。这种做法,在遇到旱涝灾害时是普遍的。素食主义从生物学的角度解释,很难讲有什么道理,因为人天生是食肉的,当然也食草。然而,它却能从人道主义角度得到解释,孟子意识到杀生的残酷,但又不舍得完全地抛弃肉食。所以他想出一条妙计,为自己规定了一条纪律,“是以君子远庖厨也”。看不见厨房在干什么,这使得儒家的良心有所安慰。对这个饮食难题的答案就是典型的中庸之道。许多中国的老祖母们,既想使弥勒佛高兴,又不想完全禁止肉食。于是她们实行了另一种方式的中庸之道:规定在某一段时间内食素,一天至三年不等。
然而,总起来看,佛教迫使中国人承认屠杀是不仁道的行为。这仅仅是轮回说的一个结果。它教导人们对动物、对自己的同类要仁慈。由于因果报应,一个人死后可能变为一个痛苦的乞丐,或浑身长满虱子的狗。这也许比传闻中竖满尖刀的地狱是更为有效的、让人行善的直观教学。事实上,直正信佛的人是一些更为和蔼、更为平和、更为耐心、更为慈善的人。他的善心从伦理学上讲也许不值得称道,同时他每给过路的生人一分钱,一杯水,都是在为自己将来的幸福投资。因此,基本上是出于自私的目的。然而,世界上哪种宗教不是在使用同样的诱饵呢?威廉·詹姆斯1曾经聪明地评说道,宗教是人类自私的历史上最重要的一章。除了真诚的人文主义者,人们总是需要这种诱饵的。然而,佛教确实促使那些富裕人家创办了一些了不起的慈善事业,如在路边设置一个大瓷瓮,为炎热的夏天过路的行人提供凉茶。这件事,不管其目的何在,人们谈起来终归是一件好事。
『1威廉·詹姆斯(bsp;确实有许多中国小说,就像薄伽丘的小说那样,揭露攻击僧尼的不道德行为。然而这只不过是基于人类共有的,以揭露各种形式的虚伪为快的感情。所以,如果把中国和尚描写成卡萨诺瓦(casanova)那佯的人物,也是很自然、很容易的事,只需配上巫术与春药即可。也确实有些例子,如浙江某些地方,那里的尼姑庵也就是妓院。然而,总的看来,这些攻击是不公平的。多数的和尚都是善良、谦让、温文尔雅,而又举止端庄的。任何像《唐·璜》那样的描写总是与实际相去甚远。那是为了表达效果而言过其实的。据本人观察,大多数的和尚都因营养不良而贫血,不可能像唐。璜那样进行那么许多的爱情冒险。此外,这种误解也是由于人们没有看到在中国性与宗教的关系。和尚们与其他任何阶层的人相比,有更多的机会看到衣着华丽的女人。无论在寺院,还是在私人府邪做佛事,总是使他们每天都与女人接触。这些女人通常是被关在深宅大院里的。由于儒教对妇女的约束,她们唯一可以抛头露面而又不受谴责的借口是去寺院“烧香”。每逢初一、十五、逢年过节,佛教的寺院就变成了当地美人的集合场所。无论媳妇、闺女,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楚楚动人。倘若有和尚私下吃肉,那么在其他方面,也偶尔不免会有越轨行为。加之许多寺院都接受数量相当可观的捐赠,僧人们手头往往有充足的钱财可用。这就是最近几年人们看到听到的一些案件的直接原因。1934年,一位尼姑甚至在上海法院控告一个和尚试图诱奸她。在中国,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我这里举一个精炼的文学作品为例,看僧尼们是如何处理性问题的,名叫《思凡》。这也是为大众所喜闻乐见的题目,有许多相同题材的作品,下面这首长诗出自一个很流行的中国地方戏,叫《缀白裘》。顺便说一下,这首诗在汉语中是一流作品。它是以一个尼姑独白的口吻写出的。
〖(诵子)昔日有个目连僧,救母亲临地狱门。借问灵山多少路,有十万八千有余零。南无佛,阿弥陀佛。(白)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小尼赵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内出家。朝夕焚香念佛,到晚来孤枕独眠,好凄凉人也。(唱山坡羊)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弟子们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纵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解,把那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戴枷,啊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白)想我在此出家,非关别人之事呀!(唱采茶歌)只因俺父好看经,俺娘亲爱念佛,暮礼朝参,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供佛。生下我来疾病多,因此上,把奴家舍入在空门为尼寄活。与人家追荐亡灵,不住口的念着弥陀。只听得钟声法号,不住手的击磬摇铃;击磬摇铃,擂鼓吹螺,平白地与那地府阴司做功课。多心经都念过;孔雀经参不破;唯有莲经七卷是最难学,咱师父在眠里梦里都教过。念几声南无佛,哆嗦哆,萨嘛呵的般若波罗。念几声弥陀,(咦)恨一声媒婆;念几声娑婆呵,叫,叫一声没奈何;念儿声哆嗦哆,(嗳)怎知我感叹还多!(白)越思越想,好生烦闷,不免到回廊下散步一回,多少是好!(接唱)绕回廓,散闷则个。绕回廊,散闷则个。(白)看两旁的罗汉,塑得来好庄严也!(唱哭皇天)又只见那两旁罗汉塑得来有些傻咯,一个儿抱膝舒怀,口儿里念着我;一个儿子托着腮,心儿里想着我;一个儿眼倦眉开,朦胧的觑着我。唯有布袋罗汉笑呵呵,他笑我时光错,光阴过,有谁人,有谁人肯娶我这年老婆婆。降龙的,恼着我;伏虎的,恨着我;那长眉大仙愁着我,说我老来时有什么结果。(唱香雪灯)佛前灯,做不得洞房花烛;香积厨,做不得耿筵东阁;钟鼓楼,做不得望夫台;草蒲团,做不得芙蓉,美容软褥。奴本是女娇娥,(嗳)又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裰。见人家夫妻们洒乐,一对对着锦穿罗,啊呀,天呀,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由人心热如火!(白)且喜今日师父师兄多不在庵,不免逃下山去,倘有机缘,亦未可知。有理呀有理!(唱风吹荷闲去发展文化。在这3000年中,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一边喝茶,一边冷静地观察生活。从这一席茶话中,他们提炼出了人生的真谛。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讨论他们的列祖列宗,仔细品味祖先的成就,研究艺术与人生的一系列变化。通过漫长的过去,他们又看到了自己。从这些茶话和思考中,历史开始具有某种伟大的意义:人们说它是一面“镜子”,它反映了人类生活的经验,供当代人借鉴;它又好比是一条越来越大的溪流,不受阻遏,奔流不息。历史书于是成了最为严肃的文学样式,成了最为雅致的精神发泄。
茶壶里的水在咕嘟咕嘟地作响,春天在欢唱,“酒香茶熟”。这时,一个幸福的念头涌上了中国人的心头。每隔500年为一周期,受着变化了的环境的影响,中国人的思维开始变得有了创造性。这时,新的诗韵发现了,或者是制作陶瓷的新方法出现了,也可能是嫁接桃树的新工艺问世了。总之,这个国家又在前进了。他们不再认为灵魂灭与不灭的问题是永远不会知道的。相反,他们认为这个问题可以思考、可以讨论;他们这么做,一半是认真的,一半则是开玩笑。他们也放弃了对自然奥秘的思索,雷电雨雪的奥秘,以及自己身体各部分的功能的奥秘,比如唾液与饥饿的关系。他们不用试管或解剖刀。有时,他们似乎感到整个可知的世界已被祖先穷尽,人类哲学的最终真谛已被道破,书法艺术的最后一个结构方式也已经被发现了。
所以,他们就更注重生活中的事务,而不注重获取进步。他们不辞辛苦,夜以继日地琢磨如何设计自己的花园,或者如何烹调鱼翅。他们在饮食上的认真与热忱,不下于奥玛。开阳。后者在跟踪哲学的尘埃一无所获之后,就及时行乐去了。这样,他们跨过了所有艺术的门槛,进入了人生艺术的殿堂,艺术与生活融为一体。他们达到了中国文化的顶峰——生活的艺术。这也是人类智慧的最终目的。
第五章妇女生活
妇女的从属地位
始自原始时代,中国人的血液中,妇女就没有占据过自己应有的地位。中国人由阴阳构成的二元世界观,可以追溯到《易经》。孔子曾经对此书作过详细的阐述。尊敬妇女,对女性采取一种温柔态度,这在野蛮时期就是条顿人的特点。然而在中国的早期历史上,却看不到这种对妇女的感情。《诗经》汇集的民歌中,就已经有性不平等的反映:
〖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
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
这首诗的年代比孔子要早几个世纪。然而,妇女在其彼文明驯化之前并没有遭到束缚。她是随着儒学的发展而一步一步被束缚起来的。
原始的中国社会制度是母系氏族制。这一点很值得注意,因为母权制的某些精神仍一直存在于中国妇女的气质之中。中国妇女从总体上讲比男性稳定,现在即使是在儒家传统控制的家庭中,也有许多是妇女掌权的。母系制在周代就更清楚可见了,当时的家姓都是母姓,男人只有个人的名字,叫“氏”,根据自己的出生地或官职取名。总览《诗经》中所有的民歌,我们看不到任何幽禁妇女的迹象。古代一定是有选择自己配偶的自由的,就像今天广西的土著居民那样。这是一种自然的、原始的选择,但却是自由的选择。《诗经》中有一首诗这样写道: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诗经》中还有许多妇女与情人私奔的故事。婚姻制度还没有对妇女形成一种像后来那样严重的束缚。在孔子时代,特别是在上层阶级,男女之间的性关系多少有如堕落的罗马时代。有儿子与继母、公公与媳妇、姐夫与小姨子之间的乱伦;有人将自己的妻子献给邻国的统治者;也有名为儿子取亲,实为自己娶妾,以及皇后与大臣的通奸,《左传》里有无数这样的例子。一直有根大权力的妇女,在那时的表现很不寻常。魏国的王后让国王把全国最美的男子招来在她的闺房侍候。离婚很容易,离婚者也可以再婚。女子的贞操还不是别人特别关注的问题。
随后,孔子学说兴起,宣扬妇女应紧锁闺房。根据《礼记》,儒家将男女隔离,很快就发展到甚至不允许离婚的姐妹与其兄弟同桌吃饭的地步。在具体实践中,这些“礼”究竟被遵守到什么程度,我们不得而知。根据儒家的哲学观点,这种对妇女的隔离与幽禁并不难理解。儒家学说强调人有高低贵贱之分,承认社会统治者的权力,主张劳动的分工。男子主外,女子主内。它鼓励妇女做有女子气质的妇女,自然就教育她们遵守一些女性的道德,如文静、顺从、优雅、整洁、勤劳、能织布、会烹调、尊敬公公婆婆、友爱丈夫的兄弟、礼遇丈夫的朋友等等所有从男性观点出发,认为是值得提倡的道德。从根本上讲这些道德说教并没有什么错。考虑到自己经济上的从属地位,考虑到自己对习俗的热爱,妇女们便接受了这些说教。她们的本意,或许是想做好人,或许是想取悦于男子。
儒教意识到这种男女的不同有益于社会的和谐,或许在此儒教已经非常接近真理。然后,儒教也给予妻子与丈夫差不多“平等”的地位,但妻子地位多少低于丈夫,不过仍是平等的配偶,正如道教中代表阴阳的两条鱼,相辅相成。儒家也给予母亲一个在家里受尊敬的地位。从最好处去解释儒教精神,这里,男女的不同并不意味着对妇女的束缚,而是意味着关系的和谐。那些能控制自己丈夫的妇女都知道,这种性的安排是她们获得权力的最好最有效的武器;而那些不能控制自己丈夫的妇女则无力提出(并解决)任何妇女问题。
这就是儒家在受到后期男性学者影响之前对妇女及妇女的社会地位所采取的态度。这时儒家还没有形成后期那种非常自私的态度。但是,妇女低一级的观念已经有了,一个罪恶昭彰的实例是规定丈夫在妻子去世之后只要服丧一年,而妻子在丈夫死后却要服丧三年;一般人在自己的父母死后要守孝三年,然而如果妻子自己的父亲去世,而此时公公却在世,那么守孝期只有一年。像恭顺、忠诚这样典型的女性品德,被汉朝的刘向编撰整理为类似女性仪礼的东西,与男性仪礼大相径庭。《女诫》的女作者班昭是“三从四德”的竭力倡导者,“三从”,即妇女未婚从父,婚后从夫,夫死从子。这最后一“从”自然从来也未真正实行过。因为在儒家伦理中,母亲还是有较高地位的。在汉代,妇女为贞洁而死,就已经可以受到公开的敬仰,并为其立“牌坊”,或由皇帝赐予一个什么称号。然而,妇女仍然可以再婚。
在追溯寡妇贞洁的理论发展时,不可以过分注重学术理论。因为中华民族一直是求实的民族。他们嘲笑理论,使其萎缩。实践必定落后于理论。甚至到清代,也仅仅是有官职的文人死后,妻子才会被认为应该守寡。对平常妇女则没有特殊要求。唐代时,大学者韩愈的女儿曾嫁过两次。在唐代的皇家公主中,有22位再婚,4位结过3次婚。但是,由几百年前的汉朝开始的传统也同时在起作用,强调以前所谓男子可以续弦而女子则不能再婚的原则。
在此之后是宋代的学者,他们强迫妇女生活在禁闭的世界里,规定寡妇再嫁是道德上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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