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离开前,最后一次见到小微。我们之间所有的种种,所有的言之不清,所有的情之所怯,都在那个晚上有了一个停顿,一个很长很长的停顿。如果说时间有记忆的能力,它会不会老的比平常更快一些呢,我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迟到了,原本挺顺利的但是公交车在延安路上抛锚了,就这样突兀的停在路的中央,过去的那个站头已经在很远的过去了,将来的那个站头还在遥远的将来,前后不着落,我只能选择奔跑。过了约定的时间,我还在奔跑,所有的霓虹灯,所有的车水马龙,所有的树枝枯叶都在我的速度中向后倒退着,我的头发散落在空气的缝隙中,感觉充盈而丰满。我不确定小微是不是还等着我,但是我停止不了奔跑。我似乎看不见周遭的其他,却只有一个方向。
等我最终有些精疲力竭得到达约会地点的时候,约定时间已经超过半个小时了,夜色开始弥漫,每到整点广场的音乐喷泉就开始肆意着人们的欢乐,市政府大楼很亮堂,而上海博物馆在暮色的沉淀中显得庄严而神秘。我双手叉腰,大声喘气呼吸,眼神四下环顾,寻找那个可以抓住的焦点。只是所有的人在深蓝色的天空下变得面目相似,身形难辨,我有些迷失方向了,隐隐的汗沁上心头。小微,你终究还是等不及,走了,是吗?
当我气喘吁吁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小微,你有一些雀跃吗?你把自己深深的埋在博物馆门口的阶梯上,就好像是一个迷路等待回家的孩子,空茫的眼神被风吹散了吗?小微淡淡地笑了,对我说:“我差不多准备走了呢,只是在这里吹吹风挺舒服的。”我在小微身边坐下,忐忑的心找到了一个安稳的位子搁置,我开始自由的呼吸。
“车子在路上抛锚了,我跑过来的,所以迟到了。”小微并没有问只是给了我餐巾纸擦汗,我有些尴尬的说着,可能有些语无伦次了。每次面对小微的时候,我总是有些没来由的紧张,但是这种紧张是我内心深处隐隐渴望的一种释放,只有面对小微的时候,才能有的一种释放。也许她太单纯,所以我也不自觉地向单纯靠拢着。“没关系啊,坐在这里,就算一个人,我也不觉得孤独。”小微轻轻地说,眼睛看着正前方,也许穿过人群,也许穿过喷泉,也许穿过市府大厅,最终的终点在她的心里。
我没有说话,学着小微的样子,把眼睛放在所有可见物的后面,然后发现,自己的心被慢慢的慢慢的烫平了。
小微的身上,有让我安静的力量。那种安静不是貌似平静的无波蕴含着微澜,而是心真正的找了一个地方安定下来,坐看云起,笑看风清。和她在一起,我很少想起过去的事情,有时候不说话也会觉得很自然,可是没有和她见面的时候,我总在想着将来,将来势必牵扯着过去,所以我总是裹足不前。
“肚子饿了吧,我们去吃饭吧。”我把眼睛从幕后拉回了台前,总不能一直坐在这里饿着肚子凭着精神的力量等月亮升起来啊。
“我不要,我不想动,我就想坐在这里不想动。”小微的坚持是一种平淡的执著带着隐忍的撒娇,让我觉得她的眉眼似乎就是为了自己而生的,天地是一片空无。
“吃点东西以后,我们还可以回来的。”我的口气有些忍俊不禁,因为我面对的是一个孩子。“到时候你想坐多久,我们就坐多久。”这样的承诺对孩子是有吸引力的吧,因为我看到小微在暮色中一闪而过的灿烂笑容,她很迅速的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若隐若现的灰尘,自然得挽住我,确切的说,是拉住了我t-shirt的一角。这个举动让我想起我的童年,幼儿园组织出去春游的时候,害怕走丢的我总是习惯性地拉住老师的衣角,这让我感觉安全。而小微,就这样把她的安全感没有保留的交给了我的衣角,我的衣角微微的随风抖动,负载着可能承载不了的快乐和哀愁。
从博物馆到南京路上的麦当劳,需要穿过一条很长很长的地下通道,经过香港购物中心,经过人民公园,经过地铁站,经过人流,还要经过数不清的拐角猜不透的哈哈镜,这一路散落孤独。地道的空气总是陈腐而压抑的,伴着不新鲜,偶尔擦肩而过的乞丐,破碎的衣角无人依靠。小微在一个乞丐面前停了下来。那是一个孩子,侧躺着,身上的衣服遮盖不住满身的伤痕,似乎是烧伤的痕迹,孩子的脸我都有些惨不忍睹,那或者说不能被称为一张完整的脸,我只看到一片一片红的,深红的,粉红的,或者干脆是惨白。眼睛就在这些片面截断的脸孔之后,窥探着这个冰冷的世界,憧憬着下一顿不知道何时才有的晚餐。
小微蹲着,把身上所有的零钱都放在了孩子残缺面孔前的碗里,硬币接触搪瓷的时候,清脆而带有回音。孩子的脸依然是没有表情的,也许乞讨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并不是他所愿意的生活态度,只是,他还有能力选择自己的生活态度吗我默然。
气氛变得有些寒冷,我们继续穿越冗长的地道。
“其实,这些孩子都是受大人控制的,那些钱最后也都是给那些大人拿走的,他们只是傀儡,或者说只是工具。”可能我的口气有些不屑,其实我原本并不想表达出我的不屑,我只是担心小微同情心泛滥的最终结果是自己的两袖清风和别人的大快朵颐。
“听说,他们如果每天要不到规定数额的钱,回去后不但没有饭吃,还会挨打的。”小微看着我,叹了口气,说:“我没钱了,你请我吃晚饭吧。”我下意识的摸了摸她的脑袋,黑夜闪亮心的火花,也许照耀不了全世界,但是单个的角落也需要温暖。
小微,你就这样按照你的轨迹,一步一步走入我的心里吗
坐在麦当劳通畅亮堂的店厅里,一些阴霾似乎都已经过去,小微吃的有些漫不经心,我想她可能在惦记着早点回去博物馆前的阶梯上,继续淡淡的抽离。和小微的家常停留在我们的学生时代,对于将来,鲜有涉及。吃完继续从那条地道走回我们来的地方,只是那个小乞丐已经不见了,小微说,他一定是完成了今天的指标,心满意足的回家吃饭了,带着雀跃的笑。
博物馆门口的空地上,有一群小孩在踢足球,熙熙攘攘清脆的笑声划破漆黑的夏夜,亘古不绝,“我们坐在这里随时有中弹的危险啊。”我半开玩笑的对小微说,“如果注定要牺牲,你还会选择是被子弹命中还是被炮火轰灭吗?”小微,也许因为你年轻,所以很多事情在你的眼里都是简单的是或者非吧,成人的世界总是在童年的幻想破灭后显得真实而破败,我们无从选择。
坐下,就注定了很多事情,尘埃落定。
小微说:“木子,你有没有想过出国留学阿?”我的心紧了一下,在说和不说之间犹豫了5秒,然后说,“没有啊,念法语只是因为好玩。”我不知道自己撒谎的时候鼻子有没有瞬间长长,但是面对小微,我似乎有些不忍告诉她我即将离开。我想让我们之间就这样一直淡淡的,没有谁的心是死了的,因为离开。
“噢,这样啊。”小微的言语有略微的惆怅,“我可能下个月就要出国去念书了,所以这段时间忽然发现自己很留恋这个城市。”
接下来惊讶的是我了,我忽然间想起小微曾经在给我的信里提及的离开,而我竟然被暂借的欢愉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匆忙遗忘了。原来我们两个注定都要离开,只是她先说了,所以难过的是我。“准备去哪儿念书啊,法国吗?”我自顾自的喃喃自语了,带着一点点的兴奋,如果小微和我一样去的是法国,那这一路,我将不再孤独,在我的思维里,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因为她念的也是法语么。
“不是,”小微轻轻的摇了摇头,我的心也随着她脑袋轻轻的摇动坠入了一个沉默的谷底。“我也很想去欧洲啊,可是经济条件不允许,太贵了阿。所以我会先去马来西亚念两年书,最后从那里转到澳大利亚,听上去很复杂吧。”小微的声音中有不可控制的离愁,也许只有到了离开,才会发现舍不得吧。
“其实去欧洲留学可以打工,学费和生活费应该有着落的,而且。。。。。。”我没有脱口而出的是,而且我也去那里,我可以照顾你。这一句话我不知道如何在已经否定之后娓娓道来,这让我为之前犹豫之后作出的决定沮丧不已。
“呵呵,不行了,太晚了,都已经联络好马来西亚的学校,马上就要去办签证了,因为要离开了,所以才会写信给你,本来以为可以了无牵挂的走了,没想到最终还是自己跳了出来,一定要为一个问号找一个答案,有些无聊吧?”小微的笑有些惨然,似乎是对结局的不满和对过程的无能为力。
我的思想忽然在刹那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的眼我的口我的心变成了灰色的,不会跳跃的,简单的单细胞了,从今以后,真的是天涯相隔,陌路梨花了,这让我的心情一下子沉得很低很低,却又希望从很低很低的灰土尘埃里,开出一段绝望悬崖上高挑的花。
小孩子争抢足球的游戏依然还在继续,我被炮弹打中了,感觉不到疼痛,我用穿拖鞋的左脚把球踢还给他们,一起一落,那道美丽圆滑的弧线,把夜拉长了。沉沉的夜色覆盖着我的悲伤,我曾经自我的以为我会是那个带给小微伤痛的人,所以我战战兢兢所以我忐忐忑忑所以我努力控制着自己微妙的感情所以我轻易不敢说出越雷池的话语,可是现在,下宣判的人不是我,角色在不经意间互换了。
小微和我在那个夜晚都沉浸在一种离愁里面,企图想抓住一些这个城市遗留的空气遗留的人,但终不能够,我们亲眼目睹时间从指缝里如水银般的泄去,发散状的泄去,流水不腐因为带走了记忆。
夜渐渐的深了,踢球的孩子们渐渐的散去,曾经热闹比肩的人民广场终于安静下来后,原来也是一池平静的湖水,柳枝扫过后微澜。
在结局放在那里后,言语变得有些不堪,但是小微带着我的思路慢慢得回归轻松。其实想透了一早就没有奢望会有一个结果,我居然狭隘到患得患失起来,这真有些可笑了。我暂时告别哀伤和离愁,把思绪拉回到这个夏日夜晚阶梯上的小微旁。小微从包里摸索出了一个东西,放在我的手里,说:“这个送给你,我很喜欢的。”我张开手掌一看,那是一个樱木花道的钥匙圈。我有些哑然失笑,在那个夏天灌篮高手风靡着我所在的这个城市,我是不屑去看这个动画片的,因为本生我只喜欢足球而已,而且就算要看也只是因为比较酷的流川枫,谁要看傻头傻脑的樱木花道啊。“我也有一个,呵呵,如果多年以后我们能重逢,如果那时候我们已经老的认不出彼此的样子,如果那时候擦肩而过你看到了我包上挂着的钥匙圈,请你叫住我,好吗?”这个孩子,多年以后等我们垂垂老去,你还会在自己的包上挂一个樱木花道的钥匙圈吗而且,这么普通的钥匙圈满大街都是啊!可是,我愿意让自己沉溺在那个可能重逢的幻想里,所以郑重的把钥匙圈放在了我的口袋记在了我的心里。
十一点多的时候,小微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说:“回家吧,再坐下去都变成化石拉。”如果化石可以留住时间的脚印,我愿意做那个夜晚的化石,可是小微,我们都注定要离开,不是吗?我们注定只是交叉的两条直线,还没有来得及擦出火花,就要四下流散了,并且交点过后越离越远,重逢无期。
本来准备打车送她回家,因为已经不早了,担心如果太晚回家的话她家里人会担心的。只是小微坚持要坐20路回家,因为她从来没有坐过末班车。摇摇晃晃的20路摇曳着谁的岁月,颠覆着谁的青春。“我喜欢从终点上车,然后到另一个终点下车,我喜欢终点的曲终人散,我喜欢终点热闹过后的荒芜。”半夜的风是让人神清气爽的,小微坐在靠窗的位子上,风吹过她的头发,偶尔会有些许飞扬,我隔着空气听小微说的话,恍如隔世。这个貌似孩子的孩子,内心其实有很多长大后无奈的沉重,她的心底色是荒凉。
可惜,小微的家不在终点站,曲未终,人将散。
我有些希望从车站到小微家的路变得长一些,可是路灯只是把我们的影子拉长了。大街上还有三三两两的人,路边摊的炉子柴火持续在燃烧着,有袅袅的烟,这个人世间有炊烟的地方就有人生,有人生的地方就免不了悲欢离合的貌离神伤。我伸出手,黑暗里微弱的灯光下我把自己的手按在小微的肩头,她的心可能沉了一下,因为她的肩头在瞬间颤动,脸有微微的紧张。“没有孤独的人,只有孤独的灵魂,小微,一个人的时候要坚强!”说这话的时候,身边呼啸而过的出租车车灯晃得很刺眼,千言万语淹没在喧嚣中只得此一句了。
“嗯,放心吧,谁来的时候不是一个人,我怎么会担心一个人走呢!”小微有时候的豁然开朗在我的想象之外,她的身体里似乎总有一种力量坚持着让她不放弃,让她在脆弱的时候把自己想象成支撑墙,让她在孤单的时候把自己依靠成厚实的肩膀,她是拯救她自己的圣母玛丽娅,与任何人无关。
小微顺着放在她肩头的我的手,靠近我,把她的脸的侧面靠在了我肩下的胸口上,好象拍一个婴儿的背那样拍了拍我的背,说:“木子,你自己要保重哦,我走了。”转身后没有回头,她就这样径直向前走,我还没有来得及拍一拍她婴儿的脊梁,她已经转身了。夜的黑色开始铺天盖地的弥漫,月亮被乌云笼罩住了,我僵直在原地,手下是空空如也的曾经。那个晚上,当你靠在我胸口的时候,小微,你听到我的心跳声了么?
那个夜晚,星星似乎都迷路了,回家特别晚,我一路上披着它们微弱的光芒,试图让自己的心回归温暖的模样,我只是忘了,星光乍暖微寒。。。。。。
那个凌晨我在半睡半醒之间做了个梦,我在赶路,奔跑着很急很急,一额的汗,喘息重重,终点居然是机场,我四下张望,小微在我开口之前入闸,我情急之下冲了进去,被保安拉住,小微听到挣扎声后回头,漠然地对我说:“木子,再见,再见。。。。。。”梦醒之后才知道是梦,虽然感觉是那样的真实,包括那一额的汗。
生活如同大饼油条般热乎乎的出炉,却只能冷冰冰的继续。
小微再也没有打过电话给我,每一个下午我都能安然的继续我的午睡,时间忽然走的很慢,不知道是钟摆停了,还是岁月在孤独时变长了。法国的签证进入顺利的办理,学校那里差不多也要开学了,我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很多的书,很多的衣服,还有些许的留恋。这一走,归期无期了。
我拿出小微送给我的樱木花道钥匙扣,把上面原本的钥匙都卸了下来,挂在我的包上,很幼稚啊,但是小微说的话言犹在耳,有时候越想忘却就越真实。我的内心开始蠢蠢欲动的左右摇摆,我拿出通讯录,上面有小微家里的电话,我的手指在8个数字之间犹豫和徘徊,我不知道打过去我应该说些什么,说我要走了,跟她告别,把另一种痛留给她吗?我有些许的不忍心。只是如果就这样的走了,没有回头没有转身,我是不是就没有遗憾了呢?电话号码的前七个数字已经烂熟于胸倒背如流了,但是这最后一个数字就是无论如何按不下去,我在瞬间变成另一个胆小的我,手指无力的我。“深呼吸吧,举棋不定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想哭的时候,手足无措的时候,就深呼吸吧。”小微说过的话,瞬间闪回,我深呼吸,再深呼吸,把电话上的数字键按得重重的,前7个键每一个都按得重重的,这似乎让第8个键的按下变得顺理成章且不再突兀。我的气息在深呼吸后变得沉重而迟缓,小微,你在家吗?
“喂。”接电话的是个年老的声音,应该是小微的外婆吧。曾经听小微提及过她是外婆带大的,有很深的感情。
“你好,请问小微在家吗?”不是小微自己接的电话,这让我紧张的神经和吊在喉咙口的心脏都舒缓了下来,声音有劫后余生的平稳和轻松。只是惊诧永远潜伏在貌似的平静无波之后,它要让你的心脏在最不设防的时候接受最温柔的刺刀。
小微的外婆告诉我,她去了哈尔滨,我刹那间茫然,不是出国念书么,怎么去了哈尔滨呢?这个世界,谁是真的,谁是假的,或者是真实中总有虚假牵扯,我的紧张我的忐忑我的迂回全都被一种欺骗感摧毁和淹没了。
小微,该说再见的那个人是我吗?再见,再见。
和小微的外婆道别,我打电话确认了自己的机位,忽然想迅速的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个曾经共同呼吸过的地方,连多呆一秒钟,都觉得是一种对自己的背叛。小微,这个曾经让我平淡让我温暖让我微笑让我牵挂的名字,最终留给我的居然是貌似诚恳背后的谎言,这让我的心直面我的悲哀。本来就是一场无定的演出啊,只是落幕后只有我一个人拉上了幕帘,那沉重的厚实的幕帘,把曾经的现实和现在的梦魇包围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任其厮杀扭打却始终不分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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