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众人没有料到玄鸣子生性竟自负如此,想要出手阻止时已力有未逮。
说是迟,那时快。
斜地里卷来一阵柔和的劲风似有似无地微拂过,玄鸣子手掌一颤,竟像被施了法似的再也难以拍下。
灵末风身临其境,眸中微闪过一丝讶异,缓缓地向广场尽头的桃源殿投去。
阵阵无量唱诺诵读之声从门内悠扬飘出,刹那间传遍了整个峰颠,却见门内黑洞洞的一片,不见半个人影出来。
纯净祥和的诵读声尽扫周遭的暴虐戾气,洗涤着每一个人的心灵深处,令他们原本波动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萧梦轩虽非玄门弟子,却也深切地感受到诵经声中那空灵飘逸、出尘不染的清新雅洁,心头涌起难以抑制的感动。
往昔种种恩怨情仇在这动人的一刻仿佛又有了一种全新的含义。
半晌过后,上百条身影从门内鱼贯而出,有道有俗,人人垂目颔首,双手默行道礼。
萧梦轩放眼留神观察,却未发现其中有安梦凝和柳紫玉的身影。
这些有如长蛇之阵的黄山派弟子在八名看来辈分极高的领袖率领下于殿下分立两排。
这八人相貌清奇,气质空灵飘逸,很容易让人猜想到他们便是“黄山八老”。
八人齐齐望向殿下,纵然强如灵末风,亦不得不凝神全力以对。
萧梦轩心头涌起一个古怪的念头。
若把这上百名黄山派高手组成一支先锋小队放在战场上,定能左右冲杀,如入无人之境。
一想及此,眼中不禁平添些许常人难以察觉到的忧郁神情。
中人齐宣道号,一个高大挺拔的道士从殿内悠然踱出,立在桃源殿前的白玉石阶上。
那道士身形修长潇洒,须眉皆白,可看那张白皙俊秀的瘦长面孔,顶多也只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嘴唇微微上翘,似笑非笑,加之脸上那朦胧笼罩着的湛然神光,神态既不文弱,也无高高在上的凌人盛气,悠闲自得教人如沐春风。
他的视线微微一瞥灵末风,虽然对方目光和蔼温馨,却那平静之下的深邃幽远令灵末风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压力。这种压力并非来源于狂风暴雨般的汹涌,而是一种精神被压抑的空虚感觉。
这种感觉除了自己的师父紫微教主,还是头一次在别的人身上感应到。
虽然早已明知黄山派掌门玄机子是宇内顶尖高手,却绝没有想到竟然是师父那般级数的高手。
在场众人一见到玄机子的出现,立时齐齐转身朝他行施道礼。
灵末风情不自禁地随众人朝他行施道礼,玄机子微微一笑,柔声道:“五十年前道左一会,令师别来无恙?”
灵末风想不到玄机子竟有如此年纪,以晚辈之礼正色答道:“恩师身体康健,有劳上人挂心。”
玄机子微笑颔首,随后轻轻注视着一脸尴尬颓然的玄鸣子,缓缓道:“很久以前,在沙漠中有一座美丽的城堡。每当旭日初升,便可以见到城门、了望台、宫殿以及川流不息的行人。随着太阳渐渐升高,城堡就慢慢消失不见。因而往往会有一些人以为它是一个快乐的天堂。后来,有一群从远方来的商人,无意间看到这座沙漠中的城堡,心想如果能去那里做生意的话,一定能够赚到足够的金钱。于是,他们朝着城堡的方向拼命赶着。然而,当他们越接近城堡,就越是找不到。此时他们已是又热又累又渴。当阳光照在热气上时犹如奔驰的野马群,他们却以为这是水。于是,又急忙向前奔去。可惜,就同先前一样,他们越是向前走,越是找不到。渐渐的,他们疲乏到了极点,最后来到穷山峡谷中,忍不住放声大哭。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自己的回音,误以为是有人在附近。于是,燃起了一线希望,决定再打起精神继续前行。走着,走着,尘土蒙蔽了他们的脸庞,也灰灭了他们的心。最后,当他们终于发现自己追逐的只是一个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时,一刹那间,渴求的心也停止了,一切都恍然顿悟。”
玄机子学贯佛道儒三教,这个故事便取自佛教经典《大智度论卷》中的一册寓言典故。
偌大的一个广场静得针落可闻。
在场众人已深深地沉浸在玄机子那充满魔力般的磁性声音中,一齐默然,若有所思。
萧梦轩的心被这朴素而又包含哲理的故事所深深打动,心中不断地在问自己是否也能如那些商人一样,在经过乖舛的境遇后体悟出人生万事犹如镜中月,水中花?三年来,自己虽看似内敛卑下,而心中那复仇的火焰从未有一日停熄。自己如此执着,到底是该也不该?想到此处,眼前浮现起爷爷那至死都未能阖上是眼眸,以及至今仍被天吴铁蹄无情践踏着的越龙子民,拳头不禁捏紧了。
玄鸣子那原本死灰一般的脸渐渐地扩散起一丝明悟之后的恍然神情,朝玄机子遥遥行了一个道礼,面色平静道:“繁华总是三更梦,富贵还同九月霜。玄鸣谨谢掌门师兄教诲。”
玄机子面上浮现出一丝欣慰。
玄鸣子忽起右掌,猛的将铁骨伞击为两折,朝灵末风郑重道:“施主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贫道认输哩。自今日起,贫道依诺从此闭门修玄,终身不再踏出山门一步。”
原来,就在两人比斗之前,灵末风就曾扬言自己十招之内必败玄鸣子,玄鸣子一时气愤便上前应战,并发誓自己若是十招之内不能击败灵末风,自愿断伞,并终身不再出山门一步。
大凡练武之人,对自己的兵器视若生命,就算是玄门中人也不例外。
灵末风叹息道:“一句戏言,上人何需当真?”
玄鸣子淡然一笑道:“心不起,外境不生,但凡有相,不是本真。下不下山,又有何分别?”言罢随手一丢剩下的半截铁骨伞,悠然下峰。
灵末风朝玄鸣子远去的背影肃然起敬,心中对这黄山派不敢再起丝毫轻视之心。
他收回目光,从怀内摸出两封请柬,几步行至玄鸣子面前,将其中一封递前,恭敬道:“末风此番上山,是奉大王之命,敬邀上人于十月初九进宫观摩比武大会。如果上人不便出席,也可请其他上人代劳。”
一名道童替玄机子接过,玄机子微笑道:“贫道久未出山门,此番进宫就有劳玄空师弟了。”
玄空是内四堂中地刀堂堂主,乃黄山八老之首,在黄山派中的地位仅次于玄机子。
他在阶下朝玄机子唱了一声诺,随后从道童手中接过了请柬。
灵末风身形一晃,宛如轻烟一般飘至萧梦轩眼前,递出剩下的那一封请柬,微笑道:“大王有令,请世子也随同一起出席。既然殿下在此,就不用末风再跑一趟哩。”
萧梦轩当年来黄山时,便是灵末风和修玄痴亲自押送,萧梦轩连忙屈膝恭敬跪过,口中连呼“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此卑躬屈膝的奴像,引得在场多数人侧目鄙视,牟天涯的眼中却闪动着异样的目光。
灵末风扶起萧梦轩,微笑道:“世子请起。”言罢,附耳悄声道:“大王不在此间,世子何苦如此?”
萧梦轩一怔,忙道:“大人何出此言?小人惶恐!”
灵末风凝神注视着萧梦轩的眼眸,萧梦轩亦睁着迷茫的眼睛迎了上去。
半晌后灵末风仰天长笑一声,负手飘然离去。
紫微教主傲立王都金陵城外的钟山北高峰的高崖上,极目红霞映衬下的四野。
从这个距离眺望过去,象征昊天三垣四象二十八宿的上千间房舍犹如一粒粒棋子,极有规划地零落分布在钟山这座宏大的棋盘上。
正邪之分,魔道之别。
恰似阴晴圆缺的皓月,在漫漫历史的演进中是那么地飘渺不定。
今日的正道也许就是明日的邪教,昨日的邪教,也许就是今天高高在上的名门正派。
无论正邪,都是发自人们内心的一种观念的映射。
这种映射会随着日月的交融而不断变化扭曲。
就像五十年前那个被朝廷和正道中人联手追杀的紫微教,如今却是一方诸侯所倚重的亲信。
就连这金陵城得以建城的祖山“钟山”也被天吴燮王赐封给自己作为修炼的圣地。
而紫微教将挟这一威势再度成为最有资格下这一盘乱世棋局的人之一。
从三年前的天吴越龙之战起,他的任何一个决定,都影响着整盘棋局未来的发展变化。
三年前那分占天下九州的十八位诸侯中,天吴不论从军事、政治还是经济都是位列前三甲的强国,只不过秦野终究还是豪雄之才,并非最后能夺得天下的霸主。
自己当初出关后之所以选择秦野,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三年前的天下四大强国中,位于雍州的雍唐国、冀州的元赵国和荆州的上楚国都信奉名门正道,自己若贸然前往自荐,则无疑与虎谋皮。而余者碌碌,都非平定天下的最佳人选。
惟有野心庞大,却又不甘顺应潮流的天吴燮王秦野方能容得自己。
因为,两者有太多的共鸣。
当然,他也十分清楚,以秦野的阴桀自负,绝对不会真正信任自己。
只瞧他五年前没邀紫微教中之人去刺杀当时的越龙国王,而是暗遣自己身边最为亲信的暗杀组织“飞羽剑士”,便知此人城府。
直到最后,那九名精心遴选的特级剑士悉数消匿在越龙的禁宫大内后,他才想到自己。
孙昕。
紫微教主一想到这个名字,眼中闪掠过一丝微笑。
从教内安插在越龙王宫内的眼线报说,这九名特级剑士原本已经悄悄潜至越龙清王正在批阅奏章的御书房,可最终还是被正在面圣的刑部尚书孙昕所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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