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德二十一年六月十三日子时初，柳姨突然走进我的房间，我只穿了件淡青的薄衫静静躺在床上，看见她进来有些吃惊但还是起床请她就坐。她盯着我看了很久，脸上还是冷淡淡的，我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也许她是在等我问她，但是我不会问，我生来就是能沉默的人，何况子君已经不在，我更没有说话的必要。

她终于有了动作，她从袖中拿出两样东西摆在我面前：一粒灰色的药丸和一柄尖刀。我知道她要我做什么但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会对她构成任何威胁也不可能成为她的威胁，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是因为言子君不在了，她希望我去殉葬吗？如果是这样，我不会犹豫。

“你自己选择吧，快点，不要逼我动手。”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还是我平日所见的冷淡不可亲近。

我凄婉地一笑，原来我真的是做短暂的穿行，只是这一次的死亡我能得到解脱吗？或者我会重新回到那个世界？只是那个世界里我的肉体已经不存在，我是不是从此会成为一缕游魂？将药丸放入口中，手里握了尖刀，我平静地躺到床上，等待死神的再次降临。

可是除了内脏的绞痛，死神并没有降临，柳姨看我已经是汗流浃背却仍是没有死就要过来动手，我将手中的刀一晃，切入自己左手动脉，鲜血汩汩地流淌，染红了床单也染红了我淡青的衣。疼痛在全身蔓延，内脏里翻江倒海，我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我的视线也已经全部模糊，可是我的意识却仍然存在，疼痛仍然是痛彻心扉。为什么会是这样怪异的情况？为什么死神要这样不负责任？既然我已经死掉就该将我带走啊，为什么还要我遭受剧痛？

柳姨确认了我的死亡后，扛起我往外走，刚出厅门便停住了，原来是谭伯拦住了她：“你真的这样做了？她并没有什么错，而且她什么也不知道。”

“我是为爷好。她不能存在。”

“你尽可以将她打发走，送到远方，何必要伤她性命？让我看看还有没有救。”

“她先服了三响断肠丸又割断手脉，我一直守在旁边。”

“你有没有想过爷知道了会怎么样？”

“就说她已经逃走了，我会将她安葬好的。”

沉默过后，柳姨又开始移动，她走了多久我并不知道，只知道最后她将我放入了一个坑中，看样子她是早就存了除我之心。黄土掩盖了我的身体，柳姨迅速离开，她刚走不久就有人将我从坑中又挖了出来扛着我就走。

过了一会儿，我被放在一张石床上，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奇怪呢，竟然服了三响断肠丸还没有死，而且割腕之后血能自止，真正奇怪。”她的声音端正威严

另一女人的声音说：“夫人，只怕是一时没有气绝吧？您看她的心脏都没有跳动了。”

端正的声音：“秀林，你取五滴凝脂露滴入她口中。”

“夫人，要五滴这么多吗？万一她根本就是一时没有气绝可就浪费啦。”

“你照我说的做。我怀疑她就是传说中的不死之身。”

“夫人，真的存在不死之身吗？”

“秀林，不死之身人人皆以为是长生不老不死，其实错了，所谓不死之身只不过是在她的自然寿命未到死期之时不管遇到什么都不会死而已。拥有不死之身其实也是一种痛苦，想一想有些人会选择死亡来逃避，可是她却连死亡的权利都没有，而加诸身上的诸种痛苦她又都能切身体会，那种痛苦不是我们所能想象的。”

“夫人，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人人都还想要有不死之身？”

“没有切身体会过其中的痛苦却只看到了表面的利益而已。秀林，再加一粒冰香丸。”

冰凉而清香的感觉在身上流淌，可是我仍然抗拒苏醒，端正的声音再次传来：“唉，看她的造化了，她自己如果不愿醒来就只能一直维持这种状态直到自然寿命终止。”脚步声渐远，我浑身一颤，死亡于我竟然成了一种奢侈？我知道这个身体本来并不是这样的，要不然陆蕙芳不会死去，可是为什么在我附身后就成了这样子？难道真是我在这个世界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吗？生而无自由，死而不可得，为什么命运要如此惩罚我？

“子君，子君，难道你并没有死？所以我才不能去地下见你？奇怪啊，为什么见你一面就会心动？我甚至对你一无所知，可是心却已经动了，这就是爱情的没有道理吗？这就是我的劫吗？可是，你在哪里？子君，但愿今生还能再见你一面还能再这样叫你一声。子君。”

脚步声再度响起，我努力睁开眼，我是在一个石屋中，石床石桌石椅，好似孙悟空的水濂洞一般。一个看来最多三十岁的夫人坐在石椅上，她旁边是一个看来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人。我动了动，发现浑身软绵绵的，只是没有了疼痛。

夫人看了看我说：“苏醒了吗？再过一刻钟你就可以活动了。”

我的声音还比较微弱：“多谢夫人相救之恩。”

夫人说：“先别道谢，我这人从来不会白救人，没准一会儿你心中就不是谢我而是骂我了。等你能活动时再说吧。”

我闭上眼静静地等待时间的流逝，从来不知道等待竟是如此痛苦而漫长的事。

当我终于能活动手脚的时候，秀林端来一碗汤，乳白色的，闻着淡淡的香，喝起来却是异常的苦。一碗汤下肚，身上终于有了点热气，我在夫人面前盈盈下拜：“郁荣谢夫人相救之恩。”就算她不白救人，就算我待会儿真的会在心里骂她，现在却是该道谢的，不管怎么样我现在不用再受内脏绞痛之苦。

“这旁边不远处有一片坟场，就是你被埋的地方，我在那里的某几个坟头放了几张笺，你现在去那里找，你找到几张我就帮你完成那上面的几件事。但之后你就要接受我提出的条件。你也可以现在就不接受任何条件，自己离开。”夫人是直入主题。

这是一个机会也是一次赌博，我接受。夜并不漆黑，有月亮照着呢。一大片乱坟，到底会有几张笺呢？我从头一个开始一个一个坟头地找，我很贪心，因为我想找到全部的笺。心中并不是不怕，但怕有什么用呢？再说我现在怕的又是什么呢？死亡原来并不是最可怕的，怕的是连死亡都不可得啊，这就是所谓的生不如死吗？既然死亡已经是不可能，活着就要争取活好。

但我找遍了整个坟场也只找到三张笺，三张笺都封着，我并不知道里面的内容。带着三张笺回到石屋，夫人和秀林都等着呢，我将三张笺交给夫人，夫人的嘴角有丝笑容，她拆开第一张笺给我看，上面只有两个字：“内调。”

第二张纸上是：“柔术。”

第三张纸上是：“花经。”

夫人开口解释：“内调，指我会帮你用药物调理五脏六腑，你肠胃较弱，通过调理也可以变好，脸上的斑也可以清除。柔术是用来强身的，你天生不能习武，但可以加强身体柔韧性锻练。花经是一本书，你看了后可以学会用百花制作胭脂，香精甚至饮食。”

这些东西有用吗？我不太清楚，但是我仍然会好好去学。内调，夫人开出的是三付药，一天一付，药当然是我自己熬的，自己的选择自己负责，即使是一条死路自己也是自己的掘墓人。柔术其实类似于我所熟悉的瑜珈，这个倒难不到我，坚持就好了。难的却是那本花经，夫人只是借给我看七天，七天内我能记得多少是多少，之后她不会再给我看，而且她不会对我做任何解释，看得懂看不懂都是我的造化。我的记忆力不算差但却是慢热型的，不过好在我记得不快忘记却也相当慢，只要我能记下来，我就不会怕忘记。

这七天，于我并不轻松，我要打理夫人和秀林的日常起居还要没日没夜地死背下那本书，有些吃力。我本是性情慵懒之人，生活随意轻松就好，可她们好象都是精致之人，规矩多禁忌多，累不累啊？好在我人虽然死不了，心却已经是死了，什么样的日子对我也不再重要。

七天期到，夫人和秀林就要离开，我知道她现在会提出她的条件了。心中还是有点忐忑不安的，毕竟不知道她到底会提什么条件，会不会太苛刻？苛刻到超出我的心理承受能力？

夫人坐在石椅上，神情永远那样的端正威严，不起波浪，她用手按着的是一封信，没有收信人也没有署名，信上还贴着一朵石雕的花，很像牡丹，颜色却是橙红镶金边的。我有些好奇地看了眼又将目光移开，夫人并不喜欢别人盯着看她或看她的任何东西，或者可以说她喜欢别人对她保持一种敬畏之情。

秀林有些奇怪地看我一眼，但没有说什么。夫人说道：“三天后有个人会来这里取这封信，我要你做的就是奉他为主，一生不弃。另外，我问你，你是如何遇到我的？”

我自然是实说，然而我刚说了两句，夫人就打断了我：“你还是想想再说吧。”

她到底要我怎么说？她要我侍奉的人又究竟是谁？如果知道她要我侍奉的人是谁，我也可以知道怎么说，可是，如果她想让我知道就会告诉我的，否则我问了也是白问。

夫人微微叹息：“你不知道怎么说就看看这张笺吧，你该做什么我都写在这里，你看完后烧毁就好。”

她和秀林要走，我终于还是低声问出了口：“夫人，请问来取信的会是谁？”

夫人不回头：“庄王。荣儿，劝你一句话，忘掉言子君吧。”

什么？庄王？原来她提的条件并不苛刻，如果柳姨不曾想除掉我，我也是庄王的奴隶啊，她只是将我直接送到庄王的身边而已。可是，她为什么要提起言子君？难道我那天不是在梦中呼唤子君而是说出了声？羞死人了，只是，她要我忘记言子君又是什么意思？那天厨房的轻烟缭绕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石屋里一下子冷清起来，我坐在铜镜前打量这副容颜，这副容颜我只在刚进帅府时从水中见过，这是第二次见到，然，与第一次已经有了很大区别：雀斑已经淡化消失，面色虽然还是苍白却已经有光泽许多，比之以前是更多了几份娇媚。最大的变化是不再那么过分地怯弱，可能是因为我已经渐渐能驾驭这个身体了吧？

如花美貌空相负，似水流年不重来。一切都无法回头，那就只能向前走，哪怕前路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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