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啊,让他俩抽空回来一趟。”
妻子去准备午饭,何不疑躺在摇椅上动着心思。慢慢地,他对今天的来访者产生了怀疑。这个年轻人心中似乎有无法压抑的愤懑,言谈举止中也稍有流露。也许他并不是儿子的朋友?他想给儿子打电话问一下,但这个电话比较难以措辞。他是否还要再问问儿子的性生活?他已在电子邮件中问过,儿子已经给过肯定的回答,但也许有些话儿子不愿告诉父亲。
尽管难以措辞,他还是要问的,这是他对儿子剩下的惟一的担心,不过他不想把电话打到儿子的办公室,只能等到晚上了。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女士:
“你好,何总。还记得我吗?我是董红淑。”
“董——红——淑。”何不疑在脑中搜索着这个熟悉的名字,“我想起来了,你就是三十年前采访过2号工厂的那位女记者?”
“对,在你退休的那一天。”
“是的是的,真高兴能接到你的电话,年纪大了,记性不行了。”他不由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三十年前他在2号工厂里扮演着上帝的角色,流水线上频频产出的b型人婴儿,临退休那场惊心动魄的实战演习。“小董,我看过你随后的那篇报道,文中对我既有溢美之词,也有含蓄的指责,对吧。斯契潘诺夫那只老熊呢?他曾和我通过几次话,近几年没联系了。你们有联系吗?”
“联系不多,听说他定居在旧金山。你的电话我是好不容易才查到的,这些年你真的彻底隐居?当年你宣布时我还不相信呢。”
何不疑笑着说:“我用后半生的寂寞来回味前半生。”
两人闲聊一会儿,何不疑想,小董不会为了这些闲聊特意打来电话吧,果然,董红淑转到了正题:“你儿子——我记得他的生日恰好是你的退休日——是否是一个警察?”
“对,在警局b系统。”
“何总,有件事我想通知你。你儿子——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警察——曾直接导致一个b型人姑娘的被销毁,她的男友则发誓要复仇,不久前到我这儿调查过令郎的情况。这件事本身的是非我不想评判,我只是不希望两个年轻人之间的仇恨越结越深。请向令郎警告一声。”
“谢谢。那位b型女人的男友是否是高个子,长脸盘,面相敦厚和善?对,我见过,他刚刚来过这儿,当然他报的是化名。”
董红淑叹息一声:“已经来过了?他的时间抓得可真紧呀。那是一个真情汉子,请注意不要伤害他。不过他的复仇行为必须制止,否则会伤害令郎,也伤害他自己。”
“当然,我不会伤害他。再次谢谢你的关心。小董,我已经退休三十年,有时还难以忘怀当年的生活:处于科技权力的顶峰,每一项决定都会增写或改写历史……不过我现在已彻底抛弃了这一切,变成了一个地道的老菜农。欢迎你来作客,品尝我亲手种的蔬菜。”
“有机会我一定去,再见。”
“再见。我也要赶紧把那位复仇者的事情处理一下。”
齐洪德刚没有回去。2号工厂离这里只有不足八十公里,那是雅君的出生地,他要去看一看,替雅君看看。大约六点左右他到了2号工厂,正赶上工厂下班,身穿白色工作衣的职工络绎不绝地向门口走过来,沐浴更衣后走出大门。夕阳如血,映照着2号工厂那庞大的圆壳屋顶,这尊孵化b型人的巨大子宫,微风吹来,白色的软屋顶在轻轻摇曳。下班的人群走完了,夕阳也慢慢沉下,齐洪德刚还在门口默默凭吊。读了董红淑的文章,他对2号内的情况已如目睹,他想象着,无生命的碳、氢、氧、硫、铁……等原子进入生产线,经过激光钳的排列,变成一种精巧的组织。于是,上帝的生命力就自动进入“组织”之中,它会自动分裂,增殖,变成一团有生命力的血肉之躯,变成了可爱的雅君。他的耳鼓里还回响着雅君的炽烈情话,手指末端还保留着雅君肉体的温暖,但雅君已被气化,恢复成无知无觉的原子。
为了雅君,他一定要复仇!
2号工厂的警卫依然如三十年前那样森严,齐洪德刚在门前逗留时,警卫室里的警卫一直盯着他,可能那人又向上边作了通报,少顷,两名衣着笔挺的警卫从大门里出来,走近德刚:
“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德刚笑着说:“我是慕名前来的游客,想参观2号,亲眼看看类人是如何从生产线上诞生的。请问如何才能办理进2号的参观证?”
警卫很有礼貌地说:“必须到中央政府去办,这种证的办理是非常严格的。”
德刚遗憾地说:“太可惜了,没有一点通融余地?”
“很遗憾,没有。”
“是吗,那我只有在外边看看了。”他向2号投去最后一瞥,上车离开。
晚上他就宿在附近的一家小旅馆。虽然这儿有世界闻名的2号工厂,但由于严格的保密限制,这里没有得到发展,仍是一个很小的集镇。集镇之夜很安静,只有一两处霓虹灯静静地闪亮着。这儿的天空没有被灯光污染,月亮在浮云中穿行,把银辉洒向沉睡的山峦,星星意味深长地眨着眼睛。夏天的风穿过杂木林,一条山溪在不远处沙沙地低语着。旅店虽然小,但很整洁,老板娘是一位腿有残疾的大妈,为德刚整理好床铺。听说他还没有吃饭,忙给他下了一碗鸡蛋挂面,拐着腿送到二楼,笑眯眯地看着他吃完。德刚向大妈道了谢,在卫生间的太阳能沐浴器下冲了澡,躺在床上。这两天走访了董妈妈和何不疑,对宇何剑鸣的情况有了直观感受。他要全面捋一下,捋出于他有用的内容。他从电子记事本中调出董红淑的文章又看了一遍,这篇报道很真切,很客观,不过从第一次看到这篇文章,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某种东西在里面隐藏着,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也许是某些事过于巧合:何不疑的退休日;安全大检查,包括一个有指纹婴儿的销毁;宇何剑鸣的生日。
当齐洪德刚躺在简陋的小木床上努力捋着思路时,他不知道,实际上他是在重复着三十年前斯契潘诺夫的推理。采访何不疑时,他曾谎称剑鸣的性生活不圆满,那并不是为了猎取一些污秽的秘密去要挟剑鸣,而是因为在下意识中他已对剑鸣的出身有了模糊的怀疑。
从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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