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还有这样步步紧逼、冷血无情的父亲,乔萝实在看不下去了,待要上前出头,却被秋白死死握住了手。
“秋白?”她诧异地回头看他。
秋白缓缓摇了摇头,从书包里拿出存折,放在小径旁的石桌上。
“对不起,打扰了。”他抬起头,脸色有些羸弱的苍白,轻声说完,便快步朝大门走去。
乔萝跺了跺脚,急忙跟上。
“果然有骨气!”梅非奇收起存折,啧啧而叹,“你妈的医药费你不要了,她的病你也不准备治了?”
秋白的脚步再一次停滞,梅非奇也是沉默了一会,才淡漠地问:“医药费是多少?”
“八千。”这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梅非奇走回车旁,取出公文包,抽出一扎钱:“两万。权且当你问我借的,等你十八岁之后,我会从这张存折上扣下。”
秋白转过身,从他手上接过钱时,指尖微微颤抖。
“爸……”他嘴唇翕动,捧着厚重的钞票,面庞浅薄地有了一丝光彩。
梅非奇脸上浮起奇异的笑意,阴冷的目中却是难言的苍凉,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不是你爸,我也不是大发善心,我只是不愿有个疯子在外丢人现眼。”
面庞上光彩尽逝,秋白怔怔地站在那,紧咬的嘴唇血色全无,浓墨般的眉目似浸染了长天夜色,让人看不分明丝毫的情绪。
他再度启唇,是这样说:“谢谢……梅先生。”
垂眉顺目,在最卑微的声音中,掩饰住最难熬的尴尬和最深刻的绝望。
·
梅非奇并没有进家门,开着车扬长而去。两个孩子则按原路返回,一路秋白都闷声不说话,乔萝刚才目睹了他们父子对峙的场面,这种经历对于她而言是奇异并且匪夷所思的,甚至完全颠覆了她心里对于一个父亲无所不包容的完美定位,所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默然无声地走回中心广场,正逢下班高峰,广场商圈华灯四射,行人往来如潮。这样车水马龙的热闹只衬得两个孩子的身影愈见寂寞孤清。在路边等着公交车时,乔萝望到不远处有个蛋糕店,心中一动,对秋白说:“我去买点东西,你等等我,等着啊,我马上就回来。”
秋白还来不及说话,她已飞快地穿过马路。
乔萝身上带的钱不多,在蛋糕店挑了两个小蛋糕,又跟收银员阿姨要了几根蜡烛和火柴,跑回来气喘吁吁地站到秋白面前。“小老师,”她将蛋糕高举,笑容盈盈,“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要庆祝一下。”
秋白先是有些愣神,而后静静望住她:“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有我的办法啦。”乔萝眨眨眼,一脸神秘。
两个孩子在广场的中心花园找到避风的角落,跪坐下来,将蜡烛插在蛋糕里,引火柴点燃。乔萝用手小心翼翼护住微弱的烛光,对秋白说:“许个愿望吧。”
秋白闭眸默然片刻,睁开眼,吹灭烛火。
乔萝也不问他许的什么愿,只欢呼说“所有生日愿望都会成真啦”,高高兴兴地拿起塑料小勺子,和秋白一人拿着一个蛋糕吃起来。
两人从早上到现在滴水粒米未进,吃着小蛋糕只觉胜过了世上所有山珍海味。尤其是对秋白而言。巧克力慕斯在喉间咽下,甜腻的滋味从唇齿一直流淌至心底。他并不喜欢甜食,可是这一刻的体验,却成了他毕生最难忘的滋味。他侧首,看着依偎身边的乔萝,轻声说:“小乔,谢谢你。”
乔萝微微一笑。秋白的身子后仰,靠着花坛的台边,望着谧蓝色的夜空,慢慢说:“其实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过生日了。”
“为什么?”乔萝奇怪地问,“孟姨难道不会给你过生日?”
秋白的神情有些苦涩,有些无奈。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在乔萝面前掩饰自己的心境。他低声问:“小乔,你还记得我妈喝酒后失常的那次吗?”
乔萝点点头,秋白缓缓说:“对不起,那次我骗了你。我妈其实不仅喝了酒后有些失常,但凡她发烧或者失眠后,都会举止异样。她的病是癔症,你或许没有听说过,简单来说,就是精神病。我外公在世的时候告诉过我,我妈是少年时期受到过刺激,所以落下了情绪失控的后遗症。这个后遗症在当时还不严重,就是在我出生后,她也只是偶尔发烧糊涂的时候,才会疯言疯语。可是等我年纪越长,她的病情就越严重,尤其在我生日前后的日子,她的情绪波动总是很大,常常对着我爸又打又骂,还说我不是我爸的儿子。我爸一开始并不以为意,但久而久之,他还是有了猜疑。有一次,他安排我去做身体检查,说是我妈早年怀着我的时候得过抑郁症,担心可能对我身体有影响,让我去检查清楚。我去医院检查了,却不知道,我爸其实是安排做了亲子鉴定。”
说到这里,秋白停住话语,长久沉默。乔萝轻声问:“然后呢?”
“然后——”秋白索然一笑,闭上眼眸,“鉴定结果出来,我不是我爸的儿子。我爸从此不再正眼看我妈和我,也厌倦了那个家,再后来,他和长煌歌舞厅的一个小姐好上了,有人告诉我妈。我妈要离婚,可是他却不愿意。于是就这样拖着,直到谣言满城,我妈再也受不了,带着我离开了这里,去了青阖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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