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小镇顺手给了那孩子一碗饭吃之后,那孩子便如同着了魔似的偷偷跟在他的身后,六日来一直如此、日夜不息。
黑衣少年对此也不以为意,只是依着原先的步调,不紧不慢地继续赶自己的路。每日黄昏,黑衣少年便会停下来,随便找一个栖身之地。草草用过饭食,便开始打坐修习内功。次日清晨,再重新纵马前行;即便这几日来,那孩子偷偷跟在他身后日夜追赶,他也依然如此。
不过,那孩子终究只是一个孩童。就算脚程再快,也追赶不上善于奔跑的骏马,就算每日在他马后连滚带爬追得一刻不歇,也终是渐行渐远了。头一天,在天亮之前才勉强赶上他,还没略作歇息,黑衣少年已准备纵马前行。第二日,也只是在晨功时间结束的时候才赶到,那孩子的一张小脸已经苍白如纸;第三日……
直至昨日半夜时分,黑衣少年听到远处的细细粗喘,知那孩子又赶了上来。那一刻,黑衣少年的心才微微一动,开始有些震撼。
也因此,今日清晨,他竟破例地迟行了半个时辰,目的只是为了让那孩子多休息一会儿。就算他重新开始上路,也故意慢下了速度。一路之上,他更是数次回头观望。看到那孩子行动愈渐迟缓却又硬是咬牙追赶,他忍不住猜测那孩子到底还能坚持多久,想知道那孩子的毅力到底能坚韧到何时……
但两个时辰之前,他还是再一次地将那孩子抛到了身后。
但是,他选的这条山中小径,平日罕有人迹。愈往上走,愈是艰难,不但杂草乱树时时阻断通道,山间的野兽踪迹也渐渐多了起来。每夜不时传来的野兽嘶嚎更是让人魂飞魄散。
为此,他今日特地提早结束行程,只为了等等那孩子。自黑衣少年出生至今,一十六年来,身边除了教养他的师父之外,他从未与任何人主动交往过,也从不屑与他人来往。一人独来独住的孤僻性子,更是早就根深蒂固、不可更改。而这一十六年之中,他所用心关注的,除了师父,除了武功,也只不过是他所居之处的各类动物了。
如今,他第一次为了一个陌生的人更改了行程,第一次对不相识的人产生了兴趣。此中滋味——
他也说不上来。
天渐渐黑了起来,山中一片墨黑。目之所及,只有远处的点点星子一闪一闪的。而这荒草杂树之下的片片阴霾中,除了呼啸穿梭的猛烈山风,只剩下远山间野兽的声声嘶嚎。
那孩子,还没有跟上来。
生平第一次,他竟无法静下心修习内功,不由自主地细细倾听着山间的一切异响。
时间如溪水般一滴一滴从指间流淌而过。他的心开始有一点点的急躁。依着前几日那孩子的脚程,早该追上他来的。难道是因这些时日的劳累,体力不支而放缓了速度吗?但再怎么样,此刻也该追上他了呀!可为什么这么晚了,他还是见不到那孩子的踪影?
是因为体力透支,还是遇上了野兽无法脱身?
心思开始浮动,再也没办法静下来。他索性不再用心调理内息,只将双眼睁大,紧紧地盯住来时的路径,利眸捕捉着那孩子的身影。
时间,又不知从指间滑过了多少。他正准备回过头去找的时候,一阵细微的声响忽地传入他的双耳。他的心更急了,直直地望着来时的山径,一眨也不敢眨。终于,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一团小小的身影正费力地向他这边爬来。
是那孩子!黑衣少年随即静下心来,继续之前没完成的功课,再不去看那团小小的身影了。
山风呼啸地掠过身侧,野兽的嘶吼声在远处隐没,再无其他的声响……
缓缓地将内息行运三周天,黑衣少年神清气爽地将双眸轻轻睁开,然后看向来时的方向。黑暗中,他清晰地瞧到了那孩子。孩子正在离他六丈的地方,斜倚着山石,早已沉沉地睡去。半合的嘴里,尚含着昏睡前未吃完的野果。
黑衣少年的眼睛再也移不开了,只呆呆地瞪着那沉睡之中的孩子,慢慢地将那孩子的模样从头看到脚。稀疏的头发杂乱地纠结在脑后,满脸的泥尘以及被乱石割伤的干涸血痕,补丁叠补丁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从破衣撕口处依稀可以看到只剩皮包骨的干瘦躯体,四肢瘦得像竹枝,班驳的疤痕烙印在上面;略嫌微弱的气息轻轻地喘出,纠结的眉头显示出主人的疲累。
黑衣少年不在意地轻轻哼了一声。自找的,怨不得谁!他用力将头扭回,重新靠向树身,闭目静养心神。那孩子为何要如着魔一般,如此费劲地苦苦追寻于他?
薄唇嘲讽地一笑。从小,除却武功之外,再没有什么事物可以值得他分神。而今,或许有了……
晨光乍现,薄薄的雾气回荡在山间,远处丛山重叠,崎岖的碎石小径时隐时现,依然不见人踪。该是时候继续行程了。
少年略一沉思,双眸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依然沉睡的那孩子,还睡得正香呢。他又坐下,捡起地上一根细树枝,随手在石上乱写乱画。那孩子为何要紧追着不放?那孩子可还有亲人活在世上?那孩子来自何处?那孩子……
等他发觉,才发现自己在石上竟然刻下了一串串的胡乱涂鸦,而每一串字都不离开“那孩子”……
他愣住,接着又笑了。天晓得,除了师父、除了一直醉心的武学,自己竟然还对其他人或事物有兴趣吗?
还记得五日前师父仙逝之时,仍对他无法全然地放心,还对他做最后一回的语重心长——
这世间之大,无所不有、无所不容。我死之后,你定要去这世间走上一遭。仔细寻找,总会遇到你感兴趣的人或物的。找到了,便要紧紧把握。若你真的找不到,到时候再回栖风谷钻研武学不迟。
而今,他或许寻到了除武学之外感兴趣的人物了?可他真的会对一个小小的孩童有兴趣吗?或许……师父可以在九泉之下放心了?
正想着,他却感觉到有一道探索的视线偷偷地飘了过来,而且一直在他的身后,久久不去。
他回身,静静地迎上那视线——原来是那孩子,他已经睡醒了。
一时间,四目相对,一大一小便这样静静地对望,谁也不说话。
终究,那孩子敌不过他的眼光,移开视线低下头去,却意外地寻到了可以果腹的野菜!孩子高兴起来,也不管是否有泥,一把拔下野菜便往口中塞去。几日来,这个孩子日夜追赶黑衣少年,一路上充饥的东西除了偶尔看到的青涩野果,便是这味苦的野菜了。
刚把野菜送到嘴边,却一把被夺去,然后塞进手中的,是一块白白的干饼。那孩子一愣,又抬起头来,是黑衣少年!
孩子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这野菜不能吃。”黑衣少年冷冷地开口,“吃多了会拉肚子。”
“喔。”孩子点头。知道是知道的,可腹中空空的时候,还能有什么法子?
“吃饼。虽然硬一些,却也能填饱肚子。”眼前的孩子反应很是迟钝。少年不由得眉一皱,不经意间瞧见孩子的右脚踝有些不自然的扭曲。
少年不假思索地在孩子身边弯下身来,伸指轻轻一按那红肿处,“扭了?”
“嘶……”那孩子随着少年的动作忍不住用力地吸了口气,“嗯。”
“几时扭到的?”黑衣少年细看那一大片的淤青。
“嗯,”那孩子想了一刻,还是摇头,“大约是昨日吧?我不太记得了。”只顾匆匆追赶着少年,哪里会注意到自己的脚是不是扭到了?痛,自然是痛,但几日来,双腿早已累得麻木,痛得没知觉了。
“你忍一忍。”少年细瞧了半晌,将右手住那孩子的伤处一握,左手抬起孩子的右脚。然后一揉一推,只听轻响一声,已将伤筋推回了原位。那孩子随之紧缩了缩身子,却真的一声不吭。
“好了,你站起来走两步。”少年拍拍手,立起身。
那孩子依言站起。先用左脚支地,右脚试探性地用脚尖在地上踮了踮,眼一下子瞪圆,将右脚完全平放在地,再前行了两步,复又跳了几跳——“真的不痛了耶!”
孩子朝黑衣少年感激地轻轻一笑,再低头瞅着手中的白饼,看了又看,却总舍不得送进口中。
“要吃便快一些,不要发呆阻碍我的行程。”少年不再看那孩子,自顾自地仰头清啸一声。
不多时,那匹黑壮的高头骏马已飞奔至黑衣少年身前,轻轻嘶鸣。
少年将马鞍套上黑马,拎起地上的小包袱飞身上马,然后冷冷地说:“你若想跟随我,便要帮我牵马。”语毕,再不理会呆掉的孩子,纵马前行。
孩子望了望手中紧握的白饼,再看一看又已远去的黑衣少年,忽地清醒过来,飞快地追赶上黑马,将缰绳用力地握在掌中,迈开步子急忙向前走去。
朝阳升起,蔓延群山间的雾慢慢地消去了。那蜿蜒的山间小径上,一双背影渐渐地失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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