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刚刚开始的恶梦
列车在一片寂暗中,向西疾驰。车头上的灯,象划破夜空的流星,在大气层中尘扬。
在一节被帆布盖住的车箱里,身上汗涔涔的白羽,脱得仅剩下一条裤衩,被浑浊闷热的空气,窒息得不停地喘气,任凭列车的震颤来麻木他的神经,催眠他的灵魂——“我离开家几天了?”——记忆在无穷尽的颠簸中变模糊了。他借着车厢边从豆大的洞中,射进的一点光亮,看了看身边的木箱、布包、和杂七杂八的货物,又伸手推推睡在布包上的人,“沉香,你衣服全汗湿了,怎么不脱光了睡?”
从梦中惊醒的沉香霍地滚下布包,“嘻嘻……咳,白羽,你睡你的,别乱摸嘛——”
“这么热你怎么还穿了衣服睡?”
“谁象你?河南老乡!”
“去你的,我才不是河南人咧!”
“那你怎么脱光了衣服睡?”
“热嘛——”
“哼,再热我也不脱光衣服睡。我妈说了的,只有河南人才喜欢光着身子睡觉。”
白羽不服地问:“你妈怎么知道,河南人喜欢光着身子睡觉?”
“我……”沉香欲言又止。
白羽高兴了,“你说哇,是你爸还是你妈是河南人?”
沉香在黑暗中的声音有点沙哑。
“沉香,这里面太热,能有个洞透透气就好了。”
“好咧——”沉香欢叫一声,霍地跳起来,一刀捅破帆布顺手一拉,一股风从豁开的口子上灌进来,刀口一偏,嘶啦一声,帆布上开了个三角形的洞口,沉香欢呼着把头伸了出去,雀跃起来的白羽,也将头伸出了帆布蓬。
列车两边不时闪过一星灯光,黢黑的穹窿上,只有几颗遥远的星星在微笑。他俩只有一人一手抓住洞口的帆布,另一只手相互抓紧对方,才能勉强在晃动的布包上站住脚。目清眉秀、身材纤小的沉香,偎依在白羽胸前,对骤临的夜景,表现出出奇的冷漠和镇定。但白羽却深深地呼吸着自然芬芳,与煤烟味相混合的空气,惊奇而又贪婪地四下巡望着,哪怕是一盏灯、一堆火、一闪而过的小山、房屋、铁桥都不肯放过,这是他第一次乘火车,第一次远离他的出生地——武汉。这些天因报告反动标语而带来的委曲、痛苦、磨难,仿佛在这一瞬间全消失了;新奇的感受,让亘古不变的寒星,也有了柔曼的情意;也许就是这种善于用吸纳新奇,摒弃痛苦和磨难的品性,让他熬受住了一次再次强加到他身上的磨难……
当他好奇地四面观望时,依偎在他胸前的沉香,却在偷偷地瞅他。秀眉大眼的白羽,虽经这些日子的颠沛流离,但他玉石般的面庞仍然娈好,当他微笑时,黑白分明的双眼,合着红唇里的整齐瓷牙,就似一个文静柔婉的少女。也许是人体的自然感应吧,张目四望的白羽,突然觉察沉香在偷窥他,刚回过头,竟四目相对!
沉香微黑的脸上,大眼明丽,长眉弯弯,小嘴细牙,不时闪现在他脸上的忧郁,更添了他的秀气俊逸。刚要说什么,猛然掣刹的列车,让两人踩住的布包一晃,未抓紧帆布的白羽欲去抓沉香,不料沉香却惊觉地松开抓紧帆布的手,用双手护住身子喊:“哎呀——你要搔我的痒!”顿时,两人拉扯着从布包上摔倒了。压在沉香身上的白羽顽皮地揉揉沉香说:“你身上好多肉啊——”正要撑起身,沉香却气喘吁吁地拉住他,“白羽,你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来了?”
从帆布洞口泻下的光亮,在他们嫩稚的脸上晃动。
“我是个姑娘伢啦——”沉香的声音,羞怯而晦涩。
“我还象个姑娘伢咧!”
“我说的真话。白羽!”
已撑起身但被她拉住白羽,欲言又止;刚才压在她身上的感觉,让他迷惑。
“你不相信?”沉香急了,拉住他站起来贴近他,一手抓住他的手,一手掀起自己的上衣说:“你来摸……”
尽管夜风不停地从洞口灌进车厢,白羽却感到,心儿被窒闷得突突乱跳,呼吸也愈来愈困难了,但他无力抗拒,也不想抗拒,仿佛全身的神经已被她的手控制,只知道睁大眼望着她……
她婉丽地笑着,神态似羞似怯,眼中须臾绽出一绺坚毅,又似准备受难地闭上眼,更抓紧了他的手……在她的导游下,他的几个指头游进她隐藏着秘密的外衣,从紧紧裹住乳峰的厚布下,蛇行进去,刚在腴软的乳间电触一下,就猛力挣脱了她的手,好象已被她身上的电流击中,又似在这一瞬间被割断了经脉,夺去了思绪,浑身颤抖着,说不清是害羞还是新奇。孩提时接触过母体的白羽,在异性肉体的闪击下,完全坍塌了,象只受惊的小动物,躲进暗角里,连望她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了……
幽幽咽咽的啜泣,将白羽从独自舔食惊羞,和新奇感中惊醒,以为刚才伤着了她,便稍稍从角落里探身说:“沉香,别哭了,我……”又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好。
“嘻嘻……”她破啼为笑说:“我不叫沉香。我叫吴丽华,口天吴,美丽的丽,中华的华。嗳,你刚才干吗那么害怕?”
“我……不是怕。”
“不怕?你跑什么?”
“我……”
“你说哇!哆嗦什么?是不是风太大了?”她的声音柔和而揶揄。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害怕,白羽又爬近她,傻傻地望着她带笑的泪脸,却一个个疑问闪了出来,“她为什么要女扮男妆?隐姓埋名呢?她的家在哪?我问她时她都避开了。”
跳宕着的思绪,倏忽翔向他充满温馨的家……
※※※
白瑞刚推开房门,罗谦玉就惊跳起来,“打听到了没有?”
白瑞困倦地摇摇头,“我太累了。”
“那……你去问过没有?”
白瑞苦笑着坐到床沿说:“文教局的人说,白羽被牵扯进一件政治案件里去了。”
“政治案件?”罗谦玉惊睁大眼,“白羽还不到十七岁啊——”
“我也弄糊涂了。”白瑞无奈地说:“但公安机关是不会乱抓人的。”
“你是说……”
“白羽肯定干了违法的事。”
“那……你们学校……”
“前两天大鸣大放,茅书记还动员过我,但白羽的事搅得我心里乱糟糟的。唉……”
“没鸣放就没鸣放吧,大不了说你落后,跟不上形势。”
“咳——”白瑞皱皱眉头,“看你说的什么?政治生命比性命还重要!”说着就斜靠到床上,闭上了眼,但尘封中的记忆却突兀出来,乱糟糟地,在时空中纵横交错——富士山的雪峰、埃菲尔铁塔、襁褓中的白羽、海、夕阳、春花、武昌围城、呼啸的炮弹、年轻时的罗谦玉、酒筵、奔驰的列车、腌鱼、开水泡饭……沉淀的岁月,犹如蒙蒙浓雾;思绪的幽灵,只能在黯淡的、朦胧的、浓雾中踽踽独行;路是没有的,只能在山巅上跳跃,在地谷中蛇行,或在星际间飘浮,在地狱里挣扎……有艰辛、有苦涩、也有欢欣,但这时他的心里,却只有凄苦和惶恐。自他一九二六年在‘大革命’中加入中国共产党以来,可以说提着脑袋拼搏到全中国解放,这才过上几年安稳日子?几十年的风云变幻,让他刚被委任为武汉市善会堂秘书长就递了辞呈,要求去教书。教书育人,是白瑞从湖南益阳桃花江老家,徒步走出山岙的理想,难道这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间正道?难道白羽的事将会给全家人带来灾祸?正在展开的大鸣大放,就象满天雨云中绽出的一绺阳光,难断阴晴。以前,他还可以早出晚归钓鱼来躲开灾祸,但现在……恐怕连钓鱼这条路也没有了——“我老了吗?还不算老。为什么会这么顾虑重重呢?”——反思犹如一丝光亮,从黝黑的思绪地穴中喷了出来,勾起了年轻时的冲动、幻梦、纯真。时光,又翔回到热血沸腾的年代,雄壮的歌声,从心窦的神秘孔穴里,漫了出来,眨眼间变成了枪声,变成了鲜血,变成了一片旷野、一片荒湖、一片寂暗……
※※※
白羽释放那天,罗谦玉用愀怆的笑脸,颤抖的声音,阻止住儿子的哭泣,然后领他回了家。那天不是星期天,白瑞也请了假留在家里。第一次从牢里接回儿子,对任何一个家庭都是件大事。
“你回来了?”白瑞望望刚进房的儿子,面色沉凝得象块铅。
白羽惊怵地望着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的父亲。
“谁叫你回来的?”白瑞的声音更严厉了。
“是妈妈接我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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