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苦难的历程_秋千上的岁月 - 书趣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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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苦难的历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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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苦难的历程

白瑞凑在煤油灯前补衣服的专注,不亚于在讲台上。但他的手在哆嗦,手上的钢针似乎比粉笔重得多。补疤上宽宽窄窄、疏疏密密的针脚,宛如孩子涂鸦的小树林,歪歪倒倒、参差不齐。

“太卑鄙了,这个女人!”白瑞对面铺上的吴瑾刚放下手里的信,就狠狠地捶了一下床板。

“又怎么哪——小吴?”白瑞抬头望望他。

一闪一闪的,用玻璃瓶做的煤油灯的灯光,让吴瑾的脸色格外阴沉。“你看吧!”吴瑾将信递给白瑞说:“我姐姐写来的。”

“怎么回事?”白瑞放下补的衣服,接过信凑近煤油灯,看了一会,侧起脸忧悯地望望吴瑾说:“她要离婚就离了吧,何况是她的单位在施压。”

“老白,你说我们究竟犯了什么法?”

“没说我们犯了法。劳教嘛——是人民内部矛盾。”

“哼,说得好听!隔壁就是劳改队,武装枪兵哪天不在眼前晃?”

“小吴啦——不要年轻气盛。只有随遇而安的人,才能心静身安。”

“不,我受不了,跪着生不如站着死。”

“你呀,太年轻了。”白瑞摇摇头说:“只有活着的人,才有明天。”

“老白,我们还有明天?”

“中华民族一定会有明天的。”

吴瑾沉郁地望望白瑞,吟咏着他的话,“中华民族一定会有明天……”

“睡吧,”白瑞将信还给吴瑾说:“明天还要出工。知足者常乐,安命者常存。睡吧,睡吧,睡着了,就什么都忘记了。”

“嗯——”吴瑾长叹一口气,猛地吹灭了灯。

“喂——我的衣服还没补好,你怎么——”

“你不是叫睡吗?”

“我明天出工穿什么?”

“穿我那件吧。”

“咳,你呀——”白瑞只好将未补好的衣服掖到床下。

灭了灯的世界,沉入了虚无和黑暗,只有星汉遥远的叹息,和形形色色的分子在低吟。风儿似送丧的队伍唠叨着,用巨大的悲哀来拥抱田野、沟壑与房舍。房外武装枪兵的枪刺磕碰声,和房内的梦魇组成的民乐合奏,裂变成了远村的狗吠,幻化成了人兽、草木、尘埃、空气的杂乱交合。人生、人性、权力和欲望的假面舞会,在历史与现实的时空里跳跃,在男女的情愫之间徘徊。崇高与卑劣、善良与邪恶、伟人与屑小、不可思议地变幻着、沉浮着、喧嚣着,却又无可奈何、无一幸免地,归入虚无和黑暗……

正归入虚无和黑暗的白瑞,睁大眼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静听着时远时近的,武装枪兵的脚步声在时空中拉锯;但锯下的不是木屑,而是血的风,泪的雨,斑驳的生命汗渍,尘埃般的记忆,晦暗的、对未来的思虑……尽管管教人员再三说,巡逻的武装枪兵不是针对劳教人员的,但这儿离劳改队太近,除了衣服上没印‘劳改’两个字,劳教人员是拿‘工资’的,劳教人员和劳改犯都在一样的大田里劳动,风雨共享,扯旗收工,土地灌溉,吃水用水也在同一口水塘、同一条水渠里。他来沙洋农场一年多了,从为人师表变成‘不是阶下囚的阶下囚’是难一下适应的,刚才他还在劝吴瑾知足安命,但当他睁大眼望着虚无和黑暗时,另一个自我却在反问:“你能知足安命吗?那为什么会常常冒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念头呢?你能知足安命吗?那你为什么会愤愤不平呢?不,你虚伪!怯懦!”白瑞轻轻地,将憋在心底的一口气吁出来,以免仍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吴瑾觉察自己在叹息,又自我解嘲地想:“我是教历史的,不是写历史的,更不是司马迁,用不着太多的骨耿之气,何况说说图个嘴巴快活,又能起什么作用?睡吧,睡吧,睡着了也许能做个好梦……但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往事的影子忽如流星,忽如云雾——高山、大河、课堂、军阀混战、被围的武昌城中人们在扑食老鼠、东渡日本的海上、巴黎、血、人头、湖边垂钓、吴瑾姐姐的信、林荫小路、罗谦玉、家,他的思流,终于回旋在对家的思念上……

夜,静谧、寂寥。蔌蔌的秋风秋雨,在不停地敲打着窗扉。从学校晚归的白瑞轻悄地上了楼走到房门口,从乍开的门缝看了一眼——睡着了的小女儿脸上挂着甜笑;两个儿子和大女儿在做作业;白桢蜷身在墙角看连环画;妻子依身床架在补衣服。房中融汇着的温情宁馨,和几杆笔在纸上移动的沙沙声,让他的心,好象从惊涛骇浪中,泊进港湾的扁舟。

“孩子们的将来比我强。”白瑞心里漾出一丝慰籍。

觉察到白瑞在门口的罗谦玉,抬起头和他相对一笑。

白瑞将手上的荷叶包举了举,示意她别声张,但荷叶包的声响,仍惊动了孩子们。

“爸爸回来了!”白桢扔下连环画就跑去了房门口。

一家人都笑了。

白瑞将荷叶包放到桌上说:“来来,都来吃。”

已跳上桌边板凳的白桢,掀开荷叶包就喊:“锅贴饺子!”顺手抓了一只就塞进嘴里。

罗谦玉笑起来说:“你们几个也吃吧,别忘了给小妹留两个!”白新从床上爬起来,“哎——你们吃饺饺不喊我啦——”

小房中腾起了欢笑……

在床上辗转的白瑞,终于慢慢地吁出一口气——“好好一个家,怎么就这么毁了?自解放以来的运动中,已毁了多少祥和的家?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如果说对地主、富农、土匪、恶霸、国民党的残余实行专政,是为了巩固无产阶级政权,那我们错在哪里?为什么先要动员大家帮助党整风,然后又说是向党进攻?这么一搞,以后谁还敢相信我们党的话?唉——”他不由自主地叹口气,却又惊悟地强忍住后半声……

秋风凄急,云天晦盲。

白瑞百无聊赖地靠在菜园草棚里被子卷上,默默望着草棚外的兰天白云,仿佛在祈祷。由于天旱,沙洋农场的劳教人员和劳改犯在‘天大旱,人大干’的口号催促下,夜以继日地车水、挑水、引水,开始还有下雨的希望和传言,但老天爷似乎存心和‘人定胜天’的口号较上了劲——水渠干涸了,水塘龟裂了,尽管阴云翻动,就是滴雨不下。由于国家有了困难,劳教人员发了一段时间的‘工资’,由降低到停发,转入了‘供给制’,除了身上穿的衣服没印‘劳改’两个字,别的与劳改犯已难分辩了。吃饭已开始定量,共产风不是季风,刮过去再也没刮回来。政治上随心所欲的后果,就是饥馑遍地。一些显赫一时的干部,和为人师表的教授,都彻底接受了唯物主义的改造,变成了下三滥,学会了偷食物,田头地边的一兜红薯、一颗胡萝卜全成了进攻的对象。

带饭来的劳教人员,给白瑞捎来一封信,捧着饭钵边吃饭边看信的白瑞刚看了几段,就嘟哝着说:“好,得马上找吴瑾去。”当白瑞吃过饭从菜园跑回住地时,看见吴瑾一个人端着饭钵蹲在门口,仿佛在品味冷饭冷菜的余香。

“小吴,你怎么现在才吃?”

“刚从队部回来。”

“找你干嘛?”

“说我思想反动,让我写检查。”

“你对谁说了什么?”

“记不清了,反正心里憋的慌。”

“唉……老弟,要忍耐啦——你准备怎么写?”

“写他娘的屄!”吴瑾恨恨地说:“反正爱人离了婚,没有了家就没有了后顾之忧。”

白瑞本想劝他几句,却又感到说不如不说,想想将家中来信递给他说:“你看看吧,党对我们的政策可能有变化,说不定要放一批人回去。”

吴瑾看完信苦笑着说:“白老师,不是我泼你的冷水,这阶级斗争的形势一二十年是转不过来的。回去了,就有你好果子吃?”

“那你……”

吴瑾眼中闪过一抹坚毅说:“我听天由命。”

过去的一切欲忘难忘,未来的一切若明若暗,眼前只剩下孤寂、苦闷和度日如年。这是劳改犯和劳教人员共有的心理活动和生活模式,既简单又复杂,既充满人生哲理又极少赋有理性。在这里,人性与兽性象扑克和麻将般变幻,仇恨如海藻般生长,如溶岩般漫延,一旦冷却就坚不可摧。无耻的鞭子抽不出驯顺的奴隶,暴力的朋友和敌人,都只能是暴力。时间和气压淬硬的人心,即或风化也只是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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