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龙的母亲马上说:“是啊,是啊,我们可以歇口气了。”
心馨瞥了余龙一眼,想笑,却将脸差点埋进了饭碗里……
吃完饭,余龙将两位老人送上去汉口的公交车,回来就关上房门,将心馨往床上抱,“快,快,开笼的包子满月的屄,前后快两个月了,把人都憋死了!”
心馨也动了情,还夹杂着愧疚和感激。
不想,当余龙从她身上爬起来时,却惊怪地望着她说:“你是不是在产房里学了两手?结婚以来,这是你让我最过瘾的一次!再来——”
心馨媚笑地望着他,张开了双臂……
※※※
白羽投入监狱改造的第二天,十四个新来的犯人,在一个老犯人的带领下,开始了入监教育学习,以熟悉监规纪律和加强认罪服法。
位于武昌民主路的湖北省第一监狱,已历经了几个朝代,监狱内的每一层楼门,都有一道铁栅栏,晚上就锁起来,每一层楼内的监号虽然不上锁,但监号与监号犯人之间的往来,却受到严格的监规纪律的约束。湖北省第一监狱里的劳改犯,从事机械加工,主要产品是电火花机床和镗床,生活比关押时好,在几百个劳改犯中,极少有人戴脚镣手铐。
入监教育的学习材料,是《选集》中的《敦促杜聿明投降书》、《论人民民主专政》、《论联合政府》,监狱墙上,用黑体字写着极大的‘只要改恶从善,都有自己的前途。’的语录。
一天上午学习时,一位军代表提着一只竹壳热水瓶来到学习班说:“白羽,你的病很重?”
“每天都是39°——40°的高烧。”
“给,”军代表将热水瓶递给他说:“这是你家里送来的鸡汤,乘热喝!身体好了,安心改造。”
“我母亲呢?”白羽接过热水瓶说:“我能见见她吗?”
“不行啦——”军代表摇摇头说:“今天不是接见的日子,我已让你家里人回去了。”
白羽望望军代表的背影,就打开瓶塞,口对着热水瓶口,喝起鸡汤来,刚喝了两口,就发现围着学习的新劳改犯,不但都在伸长脖子望着,而且喉结在不停地上下滚动。
负责他们入监学习的老囚犯笑笑说:“白羽,这是干部对你特别的照顾,一般不许送吃的……”
“嗯……”白羽正在将卡在热水瓶口上的一只鸡腿弄出来,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鸡汤喝进去不到三分钟,他就感到身子里有许多小虫在蠕动,瘪塌的血管、毛细血管,都似完全张开,在不顾一切地吮吸,和拦截每一滴鸡汤……出汗了,整个身子突然充满了新鲜的快感!白羽暗想:“呵呵,如果不是在号子里关了三年,怎么能品味得出这种喝鸡汤时的独特快感?”
经过入监教育学习后,白羽被送病号室,直到治好了病,才送进二楼的第六组一间监号内,监号进门右边是双层木铺,上层里角的白色帷幔内,堆放着犯人的包裹箱子。下层睡人,铺与铺的间隔约三十公分,铺上的被子叠放得十分整齐,棱角分明。双层木铺对面约一公尺远,摆着长约三公尺,宽约一公尺的桌柜,桌柜下,两边各有十个小柜,每个小柜归一个犯人摆放书本、碗筷和杂物。墙角的木架上,摆放着五颜六色的脸盆。当白羽生夹着行李,走进监号时,里面七歪八倒地靠坐着十四个犯人,冷冰冰的面孔和冷冰冰的目光,比他以前在沙洋农场重管队,遇到的目光和面孔还要阴森。白羽凭着他的人生经历,马上就感受到了这里环境的险恶,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与当今社会按照同一逻辑在运动和发展。
湖北省第一监狱里,关着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和刑事犯,三类囚犯之间,历来有矛盾。管理干部对囚犯的基本观点是不信任,但在某些问题上,信任与否又因其‘犯罪’性质而异。一般来说,对历史反革命的管理较松,除了他们年龄偏大,在经过二十年的狱中生活,和年复一年的运动和总结,冥顽不灵和桀骜不驯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大多已被‘淘汰’;对于刑事犯,尤其是偷摸拐骗和流氓强奸一类的,管理干部一般有种鄙夷和反感的心理,但表面上却说他们犯罪性质不太恶劣,容易回到人民队伍中去,对他们是既想利用,又不敢放开手利用,因为刑事犯常常会捅点漏子,让管理干部头痛。
监狱当局最不信任的,是现行反革命,他们认为,现行反革命犯骨子里反对现政权,大多有文化,有头脑,容易抱团,让你狗咬刺猬下不了口。
在监狱里,很少有一个小组能保持一年以上的,有时一年得编三到四次组,就和部队换防一样,目的就是让彼此的关系不能太‘铁’。小组的编排,有时根据技术工种,有时按照‘犯罪性质’,有时又全部打乱,反正不让囚犯们太融洽。每个小组的囚犯虽然经常更换,但掌握小组的囚犯(值星员),大多由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蜕变成的,党领导一切的准则,在这里也得到充分的体现。
白羽所在的第六组,在重新编组后调出了几个现行反革命犯,调来两个刑事犯当值星员和生产组长,该小组编号为第四组。从四组囚犯的‘犯罪性质’看,两个现行反革命搭配一个刑事犯,保险系数较大,其实,今天的刑事犯,往往满刑后不是重新犯罪,就是转换成现行反革命,不是谁喜欢再进监狱,而是这个社会,已给他们打上了永久的烙印——劳改释放犯。所以,当监狱当局自以为刑事犯,和现行反革命犯会因为彼此的‘犯罪性质’不同,而产生内斗时,只要气温适宜,就会‘水乳交融’。
在监狱里,除各小组有值星员和生产组长管理生活、学习和生产外,犯人和犯人之间,还规定有严格的‘同行制’。所谓‘同行制’,即由干部指定的两个或三个犯人一块行动,无论谁干什么,连上厕所也要一个蹲着一个守着。同行的犯人是根据不同的‘犯罪性质’,和改造表现进行搭配并经常调换。尽管监狱里的劳改犯很少有人戴脚镣手铐,但白羽却感到无形的压力,人与人之间似已被无形的铁壁隔开,既没有语言的交流,更没有情感的交流,连善于表达感情的眼睛,也是迟钝的。
四组有一个四十八岁,由死缓两年改判无期徒刑的历史反革命,叫任常新,他的罪恶是杀害了一个革命干部。在每次学习时,他都是一个劲地反省自己的罪恶,而又总是唠叨那两句话:“我有罪,是党和人民政府挽救了我,给了我重新做人的机会……”自从在犯人中开展‘天天读’和学习‘毛主席著作’运动后,任常新的反省词里又多了一句话:“我对不住伟大领袖毛主席,我该死,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监狱里的生活,本来就枯乏和压抑,而每天的强化学习,更让囚犯们厌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天不反省‘罪恶’,连春节晚会上演出的节目,也是‘认罪服法’的说教。每到这时,白羽就仰首诘天:“我犯了什么法?”有的油条囚犯,不但会背那一套套口头禅,而且将每年‘冬训’和半年评比写的材料保存下来,要用时改改题头和毛主席语录。
随着学习‘毛主席著作’运动在犯人中深入开展,各种报告会和讲用会,也在监狱里盛行起来,而在每次大会后,如冬训(即年终总结)、半年评比、‘大会战’动员、形势教育、认罪服法教育、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会、公判大会等等会议后,每个囚犯和小组都得表态,并要将小组每个囚犯的发言整理上交。囚犯在监狱里关久了,思想都变得格外深沉,思考的方法也与外面的公民不同,连文盲也有了政治头脑。在监狱里,犯人可以看到当天和隔日的报纸,囚犯们看报的兴趣很高,从报纸上的动态,来分析国内外形势的能耐,绝不比国内外的观察家们差。一般囚犯看报的基本方法,是注重报上角角边边的新闻,或从相反的方向,用前段时间报上的消息做比较、分析、思考,于是,报上消息的真假虚实,一目了然。‘坐了三年牢,棒槌也会成精’的劳改队谚语,足以说明监狱这种‘高等学府’的教育水平。
四组刚组成时,还是按照干部的布置学习,当白羽被指定为学习记录后,他本来就厌恶学习毛主席著作,就故意在学习时借着《选集》里的内容讲历史,还不断地奉承博古通今,没过几天,四组的学习就成了说古论今会,说呀笑呀,整理犯人发言的担子,就落到了白羽一个人肩上,他也乐意抓住这机会练练字、磨磨笔,到后来,四组学习时干脆关上监号门,由一个囚犯靠在门上把关,监号里的囚犯,打牌下棋,谈天说地,你愿干什么都行,连奉为神圣的‘天天读’也‘活学活用’了,只要守门的囚犯一发言,监号里的囚犯马上‘言归正传’,干部来查过两次,见四组的学习秩序井然,四组的值星员张元龙则报告说:“关上门学习可以防止干扰。”就不再管了。尽管每天的学习记录归白羽包干,但每次大会后的决心书,归各人自己写。四组的犯人除任常新外,最少也有初中文化,加上群策群力‘搞忽悠’,所以每次大会后,四组总是最先交上小组决心书,和个人保证书,白羽驾轻就熟,将各人发言‘整理’得言简意赅。那是个‘政治是统帅,是灵魂’的岁月,无论是公民升天堂,还是囚犯下地狱,灵魂儿是丢不得的。
不想,四组的‘忽悠’,竟赢得了监狱管教股长李诚的青睐,亲自来四组抓‘试点’,这下可苦了四组的囚犯,原来乘每天学习,可以放松一下的,现在只要管教股长一来,就得高度紧张。如果在当时,四组的事东窗事发,肯定得有人玩掉脑袋。但只要有机会,囚犯们就会不顾一切,来获得一点自由,一点点可怜的、微小的、却要冒极大风险代价的自由……幸好,囚犯们不但会说假话,而且善于随机应变,经过几次试点,当白羽在小组决心书上提出‘思想改造加班’的口号后,四组便被树为湖北省第一监狱的‘标兵组’。李诚为找到这个‘典型’而高兴,常常在大会上,表扬四组的囚犯,思想改造抓得好,每到这时,四组的囚犯就露出了嘲讽的微笑。
尽管湖北省第一监狱管理极严,但囚犯之间的秘密往来,仍屡禁不止,除了相互借贷,还有人做生意,用日用品和衣物,都可以换到‘流通券’,换到烟。酒是禁止的,也弄不到。不久,四组的内幕终于通过秘密渠道,传到了别的小组,传到了靠拢政府的囚犯耳朵里,并捅到了管教股。于是,‘反革命集团’、‘裴多菲俱乐部’等传闻,不迳而走,李诚听了尽管恼火,但‘标兵组’是他树起来的,再说得有证据。经过研究,决定将似疯似呆又胆小如鼠的任常新,喊到办公室去问话。
“任常新,你们小组最近的情况怎么样?”
“感谢政府,我有罪。”
“我问你们小组。”
“感谢伟大领袖毛主席,我罪该万死!”
“咳——任常新,我是问你们小组的情况!”
“是——是——我有罪……”
“嗨——”干部们互相望望,挥挥手说:“去——去——”
任常新走了。
干部们得出了一个结论——有任常新这种人,四组不可能乱来。
四组的囚犯知道任常新在管教股被询问的情况后,都笑起来,还给任常新取了一个绰号——感谢政府。
一九七四年九月,任常新原判决的地方法院来人宣告任常新无罪释放,当宣读完改判书叫他回家时他哭着说:“感谢政府,感谢伟大领袖毛主席——”但马上又大笑起来:“回家?回什么家?我家里人早死光了,死完了!感谢政府——”
任常新在解放前,就跟着共产党干地下工作,表面的身份是国民党的保长。一九四八年,有人举报了一个共产党的负责人,并由他捆送县保安大队,任常新在半道上将这位负责人放了,回来却到处说那负责人想跑,被他一枪打死扔进了山沟!解放后任常新被捕了,开始他还为自己申辩,但知道任常新根底的人死了,去山沟里也不见那位负责人的尸骨,原来是要将他作为杀害共产党人的反革命镇压的,由于他的口供无法核实,就判了死缓两年。投入劳改后,任常新屡次上诉,但上诉的结果总是挨批斗,年年都给他戴上一顶不认罪服法的,反革命反改造分子的‘桂冠’。到白羽和他编到一个小组时,任常新已不申诉了,刑期也改成了无期徒刑。没想到一九七三年春节时,那位负责人坐着上海牌的小轿车回了山村,问起了他的救命恩人,又去县法院为任常新伸冤。任常新的冤狱终于昭雪了,但他的父母已经受不住历次的政治运动自杀了,妻子改了嫁,一儿一女也失踪了……
白羽每想到任常新的事,就感到纳闷,“‘感谢政府’也真是,他感谢什么呢?感谢政府糊里糊涂关了他二十多年?还整得他家破人亡?要不是那位负责人健在还不健忘,他真是冤沉大海了!还要感谢?难道这就是中华民族的本性?太可怜也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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