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安一笑说:“白羽,我早就买了一瓶士诚常喝的《沱牌》酒,不知……”
白羽一笑说:“我一个月五十四块的工资,老婆孩子吃黑市粮,烟酒都戒了!”
银安媚眼一飞说:“那不行!来我这里要酒肉穿肠过,豆腐暖心窝!”
白羽明白银安在变着法儿为刚才的话赔不是,便大笑起来说:“哈哈哈……就冲你‘酒肉穿肠过,豆腐暖心窝’这句诗,今天开戒!”
高士诚望望银安,又望望白羽,仿佛在问:“她的这句话也叫诗?”
白羽随着他们上楼一看,这两排在一九八五年动工建筑的楼房里没有厕所,足以证明主持者们的‘高尚’心态。但住进这里的毕竟是人,所以高士诚一家的住房,除已经过简单的‘装修’外,两室一厅里的家具,有不少是新买的。还有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和一台‘白云’牌的冰箱。便笑了笑说:“你们比在农场时混得强多了,我到现在的住房还是占的。”
高士诚疑惑地问:“你平反回来也没房子住?”
白羽一笑说:“平反又怎么样?你的儿女的户口已经上了,我的老婆孩子还是黑户!”
“嘿嘿,那是丽华帮着搞的!我哪有那能耐?”
“丽华在汉正街什么地方?”
“就在谦祥益对面。”
正说着,秀云回了,进门就喊:“妈——饭好了没有?饿死了!”一看见白羽就惊愣住。
正在厨房做饭的银安笑骂:“死丫头,不认识你白羽叔啦——”
“呵呵,秀云都长成大人了!”白羽望望尴尬的秀云说:“真不认识我啦?”
“白羽叔——”
白羽看出秀云不太欢迎自己,便微微一笑说:“银安,秀云长得很象你,是吧?”
“她啦——象她自己!”银安顿时露出了不快。
秀云刚在一旁椅上坐下,高士诚瞥她一眼说:“坐着干什么?帮你妈做饭去!这家里谁干的事也不比你轻松!”
秀云噘噘嘴,一声不吭地踅到银安身边,又偷瞥了白羽一眼。
菜刚摆上桌,高少斌回了,一见白羽就喊:“啊——白羽叔,你怎么有空来?”
“怎么,不欢迎我?”
“哪里,请都怕请不到咧!我看过你写的《孤城喋血》,还念给爸爸妈妈听过!”
“感觉怎么样?”
“你虽然是运用历史题材写的小说,但比较一般的通俗小说耐看。我在单位吹牛,说你和我爸爸是老交情,有两个喜欢文学的朋友,要我介绍认识你,可我……连你住哪都不知道。”
“傻小子,打个电话去编辑部,一问不就知道啦——”
“嘿嘿,我怕……别人问我在哪认识你的。”
“撒谎也不会?现在可不行。老实人容易吃亏!”
“白羽——你教点好的行不行?”银安放下一碗烧豆腐说:“还怕他不会说假话?”
高士诚高兴了,“斌斌,拿个酒杯来,你也喝一杯!”
“好咧——”
高士诚用筷子点点说:“白羽,吃豆腐,银安就会做豆腐席!”
白羽望望桌上,豆腐烧肉、干鱼烧豆腐、油煎豆腐、豆腐白菜汤、豆油皮……便笑笑说:“士诚,你忘了我们用泡箩卜和腌菜喝酒的事?”
“忘不了。尤其是银安,我一说菜不好,她就说我忘了本!哈哈……银安、秀云,你们也来吃,今天他娘的,是个喜庆日子!”
白羽望望高少斌问:“哎,斌斌,有女朋友没有?”
不等高少斌开口,秀云就说:“哼,女朋友?谁瞧得起我们这种人家!”
“那又怎么啦?”高士诚马上沉下脸说:“瞧不起?斌斌在读大学,不象样的媳妇,老子还不让进门咧——”
“咳——爸,电大生现在多如牛毛!”
“多如牛毛?”高士诚虎视着秀云说:“你怎么不跟老子考个电大来看看?哼,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扮,来虚的!”
“哎,哎——”白羽息事宁人地说:“士诚,女孩子是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现在时兴这样。总不能象我们就业那阵子,十几岁的大姑娘,还穿得象叫花子一样去‘拣秋’(秋收时去田里拣粮食)。”
“可也得实在一点,没有就没有。你看她吧——戴两枚假戒指!”
“假的怎么样?还不是我没有一个好爸爸!”
高少斌猛地放下酒杯说:“爸爸怎么不好?这把年纪早出晚归干苦力,赚的钱都用在了家里!你拿了工资还在家里干攒!”
高士诚抿了一口酒,拈了一块干鱼边嚼边说:“听你哥怎么说的?他读电大连书都舍不得买,向别人借。工资一发就交给你妈,你学学看!”
“算了,算了,”银安皱起眉头说:“白羽叔在这里吃饭,别又吵起来了!白羽,这豆油皮烧蛋,你看胃口怎么样?”
白羽斜睨高士诚一眼,故意说:“我不能说。我说喜欢吃,士诚心里不舒服;我说不喜欢吃,你又不高兴!”
“哈哈——”高士诚打了白羽一拳说:“你这小子,还在往老子痛处踹呀——”
银安红了脸嗔笑说:“都这把年纪了,到一块就疯!”
秀云望望埋头吃饭的高少斌,咯咯地笑起来。
吃了一会,白羽又问:“斌斌,你在哪工作?”
“红光机械厂。”
“国营的?”
“大集体。”
“效益怎么样?”
“哎——别提了!”高少斌摇了摇头说:“日子难过!”
“嗯……厂小,原材料没计划,是吧?”
“这只是一方面。”高少斌索性放下酒杯说:“前两年民主选举厂长,工人选举了一位非党员,但上面不同意,流产了。后来弄了个党员当厂长,没两年厂就要搞垮了,上面慌了,要人承包,原来工人选的厂长,早憋了一口气,和工人们一商量,就揭了榜,承包人有用人和用钱的权,他也毫不含糊。有人劝他稳一点,他说,我按我的干,他们看不惯,白搭!”
“嗯?”
“你不知道,现在一个厂办垮了倒没什么,办好了上面就要派人来,说是副厂长、财务科长、副书记什么的,但官小权大,什么都管,就象一把刀插进了心脏,一下子厂里就转不动了。比方说我们厂的原材料没计划,以前是这里批条子,那里找路子,这两年实行了市场经济,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到。”
“计划物资上哪买?”
“咳——你老真是写小说写糊涂了,现在哪个管计划物资、管审批的没发财?你要他批一张计划单,就得进贡,拿到计划单的人,就把进贡的钱加到原材料上,再加上赚的,一张计划提货单经过几次转手,货原地不动就涨了两倍!货单上的价码没变,但中间环节一多,黑市价就越来越高。我们厂长有一套,他一面试制新产品,一面挖原材料,这都要花钱,但他就有这种能耐,能把产品变成钱!厂里的工人的工资高了,局里、公司里的头头们就眼红了,想塞人进来。厂长知道来的人都是拿钱吃饭不干事的货,肯定会影响大伙的情绪,干脆顶回去,果然让他料到了,私的塞不进塞公的,调来个财务股长协助工作,一下子厂里玩不转了……”
“唉……”白羽叹口气,默默拈了一块油煎豆腐塞进口里说:“这种体制上的弊病,无解。不久前闹学潮,你们电大卷进去没有?”
“电大不象正规大学,很难卷进学潮去。有的人对胡耀邦为什么下台也漠不关心,什么反自由化,他们根本不理。当然,也有些人对反资产阶级自由化不满。电大的消息也很灵通,国内外大事、小道消息、进口杂志等,流传得很快,各种思潮在电大也暗暗流通……文革以后,人们不象以前盲从了,尤其是青年人,改变了过去的纵向比较观,拿中国的现状和欧美,台湾、香港的生活比,对中国现状不满的情绪,在学生中蔓延得很快……”
“电大也是这样?”
“比正规大学差,但仍受其思潮的影响,这是没办法的。人们的眼界开阔了,事实又摆在那儿,谁也不愿闭上眼睛过日子。”
白羽突然又想起了治理黄孝河的工地,眯起眼想了一会才说:“凭心而论,党中央的主观愿望是好的,国家大了,积重难返,有些事,可能是某些政策的失误。”
“失误?”高少斌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你老别怪我说你思想僵化。自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有过多少失误?就现在已承认的,一是反右斗争扩大化;二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种失误给民族、给国家、给老百姓带来了多大的灾难?改革开放以后,老百姓的日子过好了,这种事实的本身,就是对人民公社和私人企业改造政策的否定。而在现实社会涌现的以权谋私、开后门、计划经济与商品经济的矛盾,以及由此产生的种种弊端,按你老说的,也应归之为‘某些政策的失误’,如果将这些‘失误’综合起来分析,人们就可以发现,是集权这种制度在作怪。这种无人、无法监督的集权制度所产生的‘失误’,决不是所谓的某些政策的失误能造成的,而是有其制度的、内在的、深刻原因的……”
“哦……”白羽长久以来对自己曾经历过的社会的思考,仿佛一下被高少斌说明了,不由惶惶然想:“我原以为我的思想是激进的,不想和他们年轻人比,就差远了。那些年纪比我老,思想比我僵化的人,能理解象斌斌这一代年轻人的思路历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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