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感情不像化学反应,也不像能量守恒定律,你越是希望找到规律,它越是强词夺理。忽然间到处满溢,忽然间呢,又什么都不剩。
好像,死亡都是有预示性的,是吗?
否则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是吗?
是啊,巧合得可怕呀。那天叫做元旦,是新一年的第一天。那天,尧睿还记得,是张孟扬骑着摩托第一次带着她从学校去了市图书馆,又带着她从市图书馆回了学校。那天,她第一次听到黄韵玲的《arthur》就喜欢上了,还头脑发热地临时改了板报的内容。那天桑梓忽然醍醐灌顶地想开了,懂得秘密不再是秘密,而是喜悦和享受。那天打电话给他,还被他耍了一顿,谁知道挂电话之前说的那句是真是假啊……这些都是巧合,是吗?
还是——这些都是积累已久,却未曾注意到的寻常细节呢?
或者说,要是那天他没有骑摩托车载自己一程;要是那天她没有问桑梓借walkman、问张夕借磁带,也没有听到那首歌,更没有在心底泛涌出奇特的感觉;要是那天她老老实实地按照老师交代写上“我们的目标是一类本科大学”;要是那天桑梓依然还是那么死脑筋地嚷嚷着说要自杀……还有……要是那天他不说那句“那个人就是你,尧睿”……
这家伙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而生活无法假设,更无法倒带,虽然它的确就好像一盘录像带。而那些最最伤人的片段总是在你记忆深处藏匿着,平时一晃而过或者卡住。只有在你最难过的时候,才会慢慢地浮出来,提醒你因为疏忽而放过了一些昨天还在,今天却没有,未来也永不会出现的机会。
“我为什么会难过呢?我明明就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才对。”尧睿不懂,任何人也不懂她为什么要哭。虽然在火葬场的时候,很多同学都哭了,但那是理科班的同学、是那些平时和张孟扬非常要好的女同学,而尧睿既不是理科班,又不是张孟扬的什么红颜知己,她为什么要哭?
老师到寿衣店定做了一个花圈的架子,而所有学生各做了一朵白花,去的时候别在领口,走的时候就解下来,拴到架子上。桑梓做了很多,满满的一书包,她平静地蹲在架子边扎着花,很多女生过去帮忙。
“这架子不能太空了,得扎满,一人一朵不够。”她说,“尧睿你还记得吗,2号早上你的晴雨花滴水了,真的滴水了。”
“那是楼上的衣服没晒干吧。”尧睿出神地说,“天很干燥,也没下雨,怎么可能呢。”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是我当时明白就好了。要是我不吃早饭就去他家的话,或许能赶上叫他一起坐公车来学校。”
“别傻了。”尧睿说着说着,眼泪掉了下来,她赶紧捡起一朵纸花拴在架子上。
灵堂的布置真的很普通,没有任何显著的特点值得人记住。那只是一个三面是墙,一面大开的房子,进去的人围着棺柩鞠完躬,就从后边的暗门走出去,一个挨一个。棺口比台子面稍微矮一些,所以躺在里面的人看起来是陷进去的。挨着进去的时候,尧睿记得自己没敢看,匆匆鞠了一躬就跑出去。
后来,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因为送行的人太多,不耐烦了就来赶人,说市政府的大官死了也没见这么多送行的。老师和他们商量也行不通,好多男同学气得要命,可是这里实在不是打架的地方,只好忍,忍着拳头,还得忍着眼泪。终于还是妥协了,没进去的学生就在灵堂外面集体鞠躬,算是告别。
他的母亲由丈夫和班主任搀扶着去了里间,据说那里是火化的地方。有几个和张孟扬特别要好的哥们跟了进去,出来以后形容说里面有一个巨大的炉子,擦得非常干净,连着一个按钮,只要轻轻一按,炉子里马上就会有火光,越烧越旺。
当时尧睿和桑梓就在旁边,桑梓听着,脸上是平静的神色。尧睿却想象不到他的父母是怎么按下那个按钮的。亲人死了,那痛就延伸到了自己身上,看着他在火里燃烧,是什么滋味呢?
火化要一个小时左右,老师学生们可以先回学校。尧睿问桑梓:“我们走吗?”
桑梓看了她一眼,垂下眼帘。尧睿明白她想一直送他到墓地为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身为好朋友的自己,理应陪她到底的自己,却无法再忍受这里的气氛。
“那,我先回去了。”尧睿低低地说,转身走去。
桑梓什么也没说,她慢慢地目送尧睿走出大门。
原佳、胡盈还有张夕当然都留了下来,她们都不放心桑梓。就算别人不知道,她们却清楚她的感受,那是她最大的秘密。如果不是张孟扬突如其来的死讯,他们甚至可能会像席慕容诗里所写的一样,拥有山冈满月般的回忆。
尧睿快步地走出了火葬场的范围,没有人跟上来。的确,她们也没有理由放着桑梓不管,来找她。
为什么,为什么呢?我到底为了什么这么仓皇,这么失魂落魄呢?
尧睿在石阶上走着,两边是绿色的常青树,使这个充满死亡的地方看起来终于有那么一点生气。如果不是怀里那热热的豆浆,恐怕她已经手脚冰凉了。
那豆浆是张孟扬的父母预备的,整整一面包车。火葬场也是个要排队的地方,他们提前了一个星期预约,还给了不少钱疏通,才排在今天,但却是凌晨6点。因为8点的时候还有另外一位政府大官等着火化,工作人员没想到来凭吊的学生会那么多,导致延误了大官的入土时间,这才发了急。
清晨5点半天还没亮时,张孟扬的父母已经站在灵堂门口,给来的学生发豆浆和蛋糕,都是热的,他们担心这群孩子没吃早饭。从张孟扬的母亲手里接过那袋豆浆时,尧睿还犹豫了一下,这是真的吧?这么烫烫的温度,香香的味道,真的不是做梦,他确实是死了,在元旦节过完的第二天。而今天是他出殡的日子,元月八号。
在无人的台阶上,尧睿打开豆浆袋子喝了一口。特别奇怪,这么冷的天,而且已经过了一个小时,那袋豆浆却始终是烫的,温度一点没冷,拿在手上,就像热水袋一样,可以捂手。
她17岁,几天前还是个高高兴兴的女孩,几天后就来了一趟火葬场,送的还是她身边的人。是的,人生需要经历,但她没想过有来火葬场的经历,更没想过自己短短17年的岁月里,竟先后送别了两个身边的人,一个男人,一个男孩。共同的特点是,他们都骑过摩托载她;不同的是,一个死于电击,一个死于车祸。
胡盈她们都很奇怪为什么尧睿那天会突然走掉,但是她们也没问什么。某个晚上,桑梓忽然对尧睿说:“尧睿,你说过你喜欢我,是吗?”
尧睿不知如何回答,但她还是说:“是呀。”
“不是那种朋友之间的喜欢,是吗?”
“是呀。”
“你确定吗?”
尧睿平和地说:“是的。”
桑梓说:“你过来,我们抱着睡觉吧。”
尧睿怔一下,她忽然又不明白桑梓的想法了,大概她一直都没了解过。
桑梓抱着尧睿说:“尧睿,你说,被人喜欢又是什么感觉呢?”
尧睿猛地一震。
桑梓幽幽地说:“我真想知道被人喜欢是什么滋味,是不是比喜欢别人好受多了?”
不好,不好,喜欢你的那人是个混账,你还不如永远被人忘记的好。
尧睿想喊,可是嗓子堵住了。好像武侠片里被人点了哑穴,说不出话,只听到桑梓飘忽的声音在耳边静静地响。
“我终于发现了,最好一辈子都别去喜欢别人,只被人喜欢就好。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喜欢的那人什么时候会离开,对不对?喜欢那人,就好像把自己的心给他;他一走,心就没有了。我只有一颗心,我能失去几次呢?”
没错,张孟扬带走的东西比留下的多得多。或者说,他什么也没留下,一点、一丝、一毫,和童话里说的完全一样,人鱼消失的时候就像泡沫一般飞散。
人的感情不像化学反应,也不像能量守恒定律,你越是希望找到规律,它越是强词夺理。忽然间到处满溢,忽然间呢,又什么都不剩。
“尧睿,以后别在我面前提他了,好吗?”桑梓说,“我不想再想起来。这个,就当是我们的约定吧。”
桑梓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力士香皂的味道,是玫瑰味的。尧睿点点头,微微吸了下鼻子,“好啊。”
答应桑梓,不光是为了她,也是为了自己。为了让她们俩都能同时忘记一个名字,女孩们结成了最初也是最后的联盟。
黑板上席慕容的诗歌在一个礼拜后擦去,换成了指定的内容。不久又换成了青少年犯罪的题材……就在这一次次的更换中,时间缓慢地流逝着,一年过去了。
还有半年就要毕业,学生们却不是很紧张。大概是因为他们打从进这所学校起,就已经把所有空闲的时间用在学习上。一天毕竟只有24小时,就算师长们有心补课,也无力挪出那第25个小时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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