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部分阅读_百年恩公河 - 书趣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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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阅读(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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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叔仔细扒扒拣拣,才认出一个熟面孔,还坐在主席台边上。就是那位带着车来恩公祠拉瓜、还给他一支金旗烟的郭富贵。他现今也高升了,是莲花山县抓农业的副县长了。

今天是郭副县长做大会主持;他先介绍县委书记毕敬业讲话。这是吕叔第一次仰望莲花山县最大的官,心想长得不错,一脸的官相,络腮胡,白净脸,大眼睛,双眼皮。

毕书记讲了莲花山县的大跃进形势,还联系了国内形势和国际形势,最后强调说:“我们这次现场会,不是一般的现场会,也不是一般的报产量放卫星,因为这关系到明年冬季全县的水利大业,也就是修建恩公祠水库。”

修建恩公祠水库,是与会者的兴奋点所在,也就引来了一片哗哗啦啦的掌声。

海老在掌声中起身作重要总结。海老就坐在主席台前排中间,差不多是与吕叔面对面。这是吕叔首次瞻仰这位如雷贯耳的同乡,不禁感到胸中有一股热血在涌动。海老身居的莲州地委大院,虽距恩公祠不足二百公里,吉普车也就是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但海老因公务繁忙,数十次过故土家门而不入,与经史中治水的大禹相比,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很令人啧啧称羡,又让人莫名费解。吕叔当然是前者。

海老的情绪很激动,颤颤的“乡亲们啊……”一出唇,便如同一瓢冷水泼入沸锅,顿时收敛了嘈杂,偌大的会场变得鸦雀无声。

静得吕叔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海老说:“今天我是向乡亲们请罪来的!修建恩公祠水库、根治恩公河,是我海水清喊了几十年的口号,已经解放十多年了,到如今仍然是一句空口号啊!我给乡亲们画了一个大烧饼,画了一匹大马啊!尽管有这样那样的客观原因,但与恩公河给乡亲们带来的灾难相比,这些客观原因又都不是原因,主要的责任在我海水清。今年恩公河又发脾气了,两岸的乡亲们又遭罪了,我愧对乡亲们啊……”讲到这里,海老的声音哽咽了,眼圈发红了,他不得不短暂地停顿一下,掏出手帕搌了搌眼角之后又亮开了嗓门:“这次现场会选在莲池镇,选在我海水清的老家门口,我就是要再对乡亲们表个态:只要我海水清一息尚存,就要修建恩公祠水库、根治恩公河,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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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茅池协议(2)

吕叔发现毕书记的情绪也相当激动。毕书记坐在海老左侧,脸涨得红红的,眼睛湿湿的,似乎要朝外冒水了。

也就在这一刹那,吕叔突然有了灵动。他忙看看海老,再看看毕书记,如此反复数遍之后,他几乎要惊叫出声了:天底下竟有如此相像的人?瞧这脸型、眉眼、额头,说话时面肌抽动的纹理,全都一模一样,如果抹去年龄的差异,简直就像出自同一模型的复制品。

吕叔惊叹,就连海老的亲弟弟海桩子,也没有与海老如此相像啊。

海老结束了极富感染力的演讲,把空前高涨的气氛留给会议,将热血沸腾留给每个与会者之后,便只身离席,返回莲州忙乎另外的公务去了。

毕书记因势利导,主持着将会议进入务实阶段。

因了要修恩公祠水库,吕叔精神亢奋,别提多来劲儿了。

但朝下听了半晌会,吕叔如同听了半晌天书。小麦亩产已突破三万斤大关了,但数字仍水涨船高般直线上升。

吕叔望着拍胸脯挥拳头的老龟庄村长王老虎,心想你他妈发哪门子神经?把三万斤小麦平摊到一亩地上面还不得几寸厚!

吕叔一甩手离开了会议室。

郭副县长也跟了出来,说:“老吕,你这是去哪儿啊?”

吕叔心想要不是你们这些当官的念邪经,会出这么多歪嘴和尚?也就没好气地说:“去蹲茅坑屙屎!”

郭副县长没理会吕叔话里的冲劲儿,笑笑说:“我也去。”

吕叔原本就没屎,可到了这个份儿上,也只好硬着头皮蹲干坑。郭副县长也挨边儿蹲了下来。郭副县长掏出一支金旗烟,朝吕叔手里塞。

吕叔一把推开郭副县长的手,硬邦邦地说:“我这儿也有!”说着从兜里取出一绺纸,麻利地拧了一只“喇叭头”,“嚓”地一声划亮火柴,吸得吱溜吱溜响,脸却朝一边扭着,连看都不看郭副县长一眼。

郭副县长笑了笑说:“老吕,刚才的会你觉得咋样?”

吕叔心想,你是丢圈子套麻雀哩?我老吕是在鸭绿江那边的坑道里入的党,连美国鬼的炮弹皮都不怕,这会儿能怕你套雀子,就气哼哼地说:“报产量成了朝天上放风筝,谁放得越高越提劲,这不是胡球弄是啥!”

郭副县长忙提着裤子,奔到茅房门口,看看没有人后又蹲了下来。他转身盯着吕叔,一脸严肃地说:“你这牢骚不能再对第二个人发,弄不好要吃家伙的。”

吕叔摸不清深浅,不吱声了。

郭副县长说:“你打算咋办?”

吕叔说:“共产党讲实事求是,地里能收一葫芦我就报两瓢,一粒籽也不多报。”

郭副县长问:“你打算报多少?”

吕叔默算了一会儿,说了个比通常年份多一倍的数字。

郭副县长脸色一冷说:“老吕你行啊,你也想放个不大不小的卫星?”

吕叔一愣:“我放啥卫星?我老吕啥时候也不会空对空放球卫星!”

郭副县长说:“你们恩公祠平常年份打多少麦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今年遭这么大的水灾,现在还泥水连天哩,明年你能打这么多?你这不也是胡球瞎吹吗?”

吕叔笑了:“弄半天你这抓农业的副县长,不是真心领导放卫星啊?你不怕我揭发你拔你的白旗?”

郭副县长做了个苦笑:“你少扯淡,说说你真实的想法。”

吕叔说:“我刚才的数字,不掺一点儿水分。俺恩公祠人老几辈子,都清楚头年发水第二年成好麦,弄好了收成翻番没问题。”

郭副县长眼睛一亮说:“你有把握?”

吕叔说:“怎么没有?”

郭副县长压低嗓门说:“老吕,你一点儿也别报了,就说现在还一坡水哩,种不上庄稼。我帮你打个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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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茅池协议(3)

吕叔不由一愣:“咋?你当县长的让我老吕说瞎话?”

郭副县长说:“你刚才不都见到了吗?这种胡球瞎吹是要捅大娄子哩,是要出大问题哩。咱都是党员,堵不住风口,也不能当墙头的苇子,能保住一片是一片。明年有你这几十万斤小麦,说不定能保住多少人的命哩。”

吕叔想想,点头默许。

两人站起来束裤腰带时,发现彼此蹲过的茅池都是干巴巴的,不由相视一笑。吕叔说:“咱这叫茅池协议。”

两人同时举掌,重重地相互一击。

朝下,吕叔就成了不怕开水烫的死猪。任谁动员,不论是软的,硬的,他就一句话:“俺恩公祠遭灾了,现在还一坡明晃晃的水哩,不信你们去看看嘛。种不上庄稼,我指啥报?叫我报,我就申报救济粮、救济金。”

到中午吃饭时,吕叔进一步体会到了眼前这事的严重性。

饭堂门口的墙上一溜挂着三块黑板,从左至右依次是“火箭榜”、“飞机榜”、“乌龟榜”——亩产突破万斤的乘火箭,超过五千的坐飞机,五千斤以下的骑乌龟。

守护黑板的龙青坡用挑战的目光盯着吕叔:“如何?老战友,是坐火箭?还是坐飞机?”

吕叔叹气摇头,无言地做出一副苦相,弯腰捡起一截粉笔,在“乌龟榜”上写下了几个歪歪斜斜的字:恩公祠村村长吕卫民。

吕叔发现对乘火箭的、坐飞机的、骑乌龟的饭食招待也分门别类,有很大差别。乘火箭的是吃桌,桌上摆着七碟八碗,鸡鸭鱼肉样样都有,筐子里堆着小山似的白馍;坐飞机的也吃桌,只两荤两素四盘菜,吃黑白两掺的花卷馍;骑乌龟的吃的是大盆菜,清水煮白萝卜撒上一把盐,馍是黑窝窝头,也没桌子凳子。

吕叔捞了一碗萝卜疙瘩,抓了两只黑窝窝头,找个墙角蹲下来埋头便吃。

毗邻的老龟庄村长王老虎是熟人,平时也爱跟吕叔打个嘴巴仗。王老虎这次赶了时髦,乘的是火箭。他把一只肥得冒油的鸡腿撕下来,佯装啃着朝吕叔走来,还故意将嗓门提得高高地说:“老吕,装啥狗熊,放着肥鸡子大鱼不吃,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

吕叔抬头笑笑,算是应了招呼。王老虎背对着人,瞅个机会冷不丁把鸡腿塞到了吕叔的碗里。吕叔忙用萝卜疙瘩盖了盖,嘴上却大声说:“有头发谁肯装秃子?谁不知道肉块子好吃?俺不能拿###比你的脖颈!”

这年麦播开始时,毕敬业亲自带工作组进驻恩公祠。在向吕叔下达任务指标时,毕敬业有意在顶满格的基础上,每亩又提高了十五斤的幅度,旨在应付吕叔的讨价还价。这是以往的经验:如果下级不认账,再降到原来的幅度上,就算达到目的了。吕叔却不明白这里边藏着的猫腻,他像在部队接受任务那样,慷慨地应承了年亩产二百斤的任务。

毕敬业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站在面前的这个军人是不会讨价还价的。将这里边的奥妙挑明了不好,不说透也不好,他最后只得拐了个弯子说:“卫民同志,亩产两百斤对恩公祠来说是什么概念?你要认真考虑考虑,有什么困难没有?”

“保证完成任务!”吕叔条件反射般的把双腿一并,机械地来了个举手礼,就差没有接着说“人在阵地在”了。

毕敬业哭笑不得,只好认可了。

吕叔是农民的儿子,脉管里流动着农民的血液,信奉老祖宗传下来的格言:人勤地不懒。

吕叔又是军人的骨骼,崇尚“服从是军人的天职”。

这农民的血液和军人的骨骼,就是吕叔。

吕叔非常清楚如果不下苦力,是完不成产量计划的。不经任何形式的讨论、研究和上级的批准,他一声令下,除保持沿袭多年的每天两晌出工外,又增加了早晚加班。他的理由是,咱庄稼人,是同土坷垃打交道的,与城里的工人不一样。咱们不学那###洋玩意儿,做庄稼活儿哪能照晌来?等下雨天不管下地时,咱躺在床上猛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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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茅池协议(4)

每天,鸡叫头遍不一会儿,吕叔准时敲响吊在村中老槐树杈上的破钟。他敲钟敲得没有一点儿脾气,憋足劲儿用力一敲,送了炸雷般的一响,之后是耐心地等待,直到钟声由强至弱,再缓缓散去后,他再用力一敲,如此往来复返。这种敲法,对那种爱背床睡懒觉的瞌睡虫极奏效,正随着袅袅余音渐入梦境哩,又被跟上来的一记重敲拉回。如此推拉数次,睡意便消失殆尽,只好乖乖地爬起来。

敲过钟后,吕叔还要挨门再拍个遍。对那些爱跟他开玩笑的娘儿们,他会趁机调皮地弹弹窗棂,压低嗓门捞几句便宜:

“刘到恩公河的小石桥旁,一眼不眨地朝大路的尽头张望,他是在等救济粮的车。郭副县长已告诉他粮食马上就会运来,党和政府不会不管的,况且恩公祠村是支援了外地才如此困难的。

救济粮一直没有运来。

恩公祠人开始背着吕叔发牢骚、讲怪话、叫苦连天了。

看来革命传统教育同米面是画不成等号的,这是吕叔第一次自言自语的反思。他开始没命地吸“喇叭头”,一支接一支地卷,一支接一支地吸。

35.组织上有安排(1)

公元20世纪60年代初

这天,远处传来了拖拉机沉重的轰鸣声。恩公祠人一下子欢欣鼓舞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是上级的救济粮运来了。一想到马上就有面吃了,不再挨饿了,一张张菜色很重的脸上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笑得最灿烂的是吕叔,他逢人就说:“咋样,我早说过的,新社会不会叫挨饿的,共产党不会叫挨饿的,毛主席不会叫挨饿的。这话没错吧?”

火头婶笑着用指头点着他的脑门说:“你瞎驴啥时错过?你瞎驴看事儿准着哩。我们两只眼也没有你一只眼顶用。”

吕叔龇牙一乐,朝火头婶身边凑凑,压低嗓门道:“一会儿你吃顿饱饭,就有劲儿夜里跟火头哥玩老虎啦。”

火头婶伸手掂住吕叔的耳朵,呵斥道:“瞎驴你还放屁不?瞎驴你还放屁不?”

拖拉机越来越近,是三辆带双拖斗的拖拉机。因为路上还满是泥泞,拖拉机行驶速度很慢,显得负荷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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