韬拿着包儿,早早就在家门外等着,看我把车停稳了,蹒跚着走了过来。
蒋文韬的着装平时是很难让人留意的,就好像地铁车站的售票员,你跟她天天见面,却永远回忆不起她们穿过什么颜色的衣服,穿的西裤还是工作服。
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蒋文韬穿裙子的时候。上次那条带褶儿的裙子,就已经让我印象深刻了,今晚她又换了一条裙子,但凡认识她的人看见了,心里都要盘算盘算――那是蒋文韬吗?
这是一条崭新的白色纱裙,裙摆有随时往起飘的趋势,所以她一直要用手按着。为了配合这条裙子,她上身穿了一件宽松的大圆领白衫,下摆塞进裙子里,仿佛是八十年代画报上的香港明星。四月的湾区,虽说春意盎然,可大晚上的,看她穿这身衣服,我禁不住有点儿想打寒颤。
可别致的只是那套有点儿过时的衣服。除此之外,她还是蒋文韬。她的大眼镜儿,半长不短的发,还有小腿上半截子黑袜子――也许是深蓝色或者深褐色,反正是深色的,具体什么颜色,夜里看不真切。
大概是因为这身衣服,她的脚步比平时蹒跚了不少。但那只是蹒跚,决不是婀娜。因为女人婀娜的脚步,肩,腰,臀这些部位都要独立而和谐地运动,可她此时的步伐,倒好像一尊雕像被人从后面费力地推过来,身子虽在左右摇摆着,这摇摆却是从肩至臀都同着步。
我放慢打开车门的速度,所以当我走下车的时候,她恰巧走到我面前。
“有急事?”我问。
她看了我一眼,随即又把目光转移到压着裙摆的手上,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什么事?”
“咱们走走,还是在车里?”她转而问我,
“走走吧!”我回手关了车门。
我们沿着宿舍门前的小径前行。
“嗯,我有个同学,在洛杉矶的。”
我们走了十几步,她缓缓地开口。我们都小心翼翼地低头看路。这条路实在是很黑,路面上有一团团的黑影,不知是灌木的影子,还是一滩水,或是一个坑。
“他昨天给我打了个电话……”
她说得断断续续的,要走几步才出来一句,好像那些话都沉在肚子底下,需要借着走路的震动把它们摇晃起来,晃到嘴边儿,一不小心漏出来。
她这种说话的节奏,令我忍不住要走神儿。我默默盘算着该带桐子去哪儿找工作。s大附近就有两家中餐馆儿,但规模都不大。再远就要到view,就是今儿中午跟白立宏吃饭的那条街,中餐馆儿真是不少。香港人台湾人大陆人开的店都有。不过店多有什么用呢?桐子没工作许可,身体又不好,又有谁愿意雇他?就算有人愿意雇,他能挺得下来吗?病再加重了怎么办?
“我……我去不去呢?”
蒋文韬突然发问。可我根本没注意她刚才说了什么。
“哦?去哪儿呢?”我有点儿难堪地问。
她咬了咬嘴唇儿,说道:“那个在洛杉矶的同学,他昨天给我打了个电话,叫我去洛杉矶找他玩儿,”她顿了顿,脚步慢下来,“你说我去不去呢?”
“你跟他熟吗?”
她点了点头,目光低垂着。
“那就去呗,要有空的话。la挺好玩儿的。”
“可……可没那么简单,”她放开裙子,两只手绞到一起了,“他……除了叫我去玩儿,还问我……问我现在有没有朋友。”
她好不容易把这些话说完,手指却仍拼命扭在一起,仿佛右手要把左手编成蝴蝶结。
我的手指这会儿也没闲着。它们在裤兜里发现了一张小纸条,然后把它一点点搓成团儿,再打开,再搓成团儿。
“那……那你怎么说?”
“我……我说过两天告诉他……你说,我应该去吗?”
她把目光全放在自己的手指头上,好像她问的不是我,而是她自己的手指头。
“这……我……又不了解他,你自己觉得呢?他人怎么样?”
她手指的动作暂停了几秒,然后又恢复搅动,口中喃喃道:“他么?他人挺好的。今年夏天刚刚从ucla毕业,现在工作了。”
“既然如此,那就去呗。”我手下一用力,把那张揉得起毛儿的纸片儿给撕成两半儿。
“你……是说我应该去了?”她抬眼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眼中发出一点点光,大概是远处路灯的影子。然而仅此而已。夜太黑,我看不清别的。
“我……我是说,你自己决定吧。毕竟是你的同学,你最了解。”我又把纸揉成湿乎乎的一团儿――我的手在出汗,把纸浸湿了。
“可我在问你啊,你……觉得呢?我该去吗?别管……别管他人怎么样。”她停住脚步,低头全心全意地摆弄手指头。
“我……只要你觉得值得,就去吧。我……呵呵,我当你是哥们儿,当然……当然就希望你能开心!哈哈!”我尽量放松,自以为笑得很豪迈。
她一声不吭地把头扭向一侧,用背对着我。夜里起了风,吹着她松松垮垮的白衬衫,好像一面旗子,呼啦呼啦地正向着敌人投降。而我就站在这面旗子的背后,好像一台正播放摇滚乐的录音机,突然给谁拔了插销,刚才那两声笑还尴尬地留在空气里,挥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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