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副长有些惶惑不安。一辈子兢兢业业,清正廉洁,没有被谁戳过脊梁骨,到头来料不定就要败在这孽子身上。你说这人吧,本该是种豆得豆,种瓜得瓜。妻子在宣传部工作,也算文化人。夫妻俩对儿子可是煞费苦心言传身教,可就看不到一点副市长宣传干部的遗风。桀骜不驯玩物丧志,这不摆明要败坏自己的家风,抹黑自己的清名吗?
因为儿子,钟副市长的心病了,身体也跨了,还有点余力强撑着在单位应对纷繁复杂的工作和人情。人来人往的市府办公楼,被谣言挤兑,还有什么?就剩下一双双疑窦的眼睛和一张张说三道四的嘴。
钟副市长好不容易撑着精神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中,妻子李一珍却扯起这个话题,一把又将其拽入冰窖。悲从中来,“不屑子,他这是要我的命。”钟副市长的话斩钉截铁,勿庸置疑。李一珍被丈夫的话扇了一巴掌,她的侥幸荡然无存,声泪俱下,“老钟,这是咋回事吗?外面的传言难道是真的?”
“假不了,我宁可相信有,不可相信无,我们这个‘宝贝’儿子,还有谁比他的父亲更了解他?他算是到头了。”钟副市长却倒有点轻松下来。事已至此,什么都无所谓了。李一珍有点不甘,“儿子必竟是咱们的,你在市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你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遭罪呀?”她在乞求丈夫,眼巴巴地向丈夫乞哀告怜,希望对儿子施以援助。钟副市长冷笑一声没有作答,但仿佛比说什么都要命,有点不容商量。李一珍并不妥协,收住泪水,“你能不能放下你那副市长的面子,给相关部门打打招呼,拉儿子一把?”
钟副市长又冷笑一声,“拉他一把?他比我重。我拉他不起来,反被他拉下去,你是要丢了儿子再失丈夫!”
这关节眼上,钟放却哼着曲儿开门进来了。一看父亲虎着脸,母亲满面忧伤,心里便一阵打鼓,但不敢吱声。李一珍起身过去搀着儿子。钟放说话了,“妈,啥事嘛,这么伤感的?”李一珍听出儿子的轻蔑,对自己所处的环境就没有感觉到一丝危险。炸弹都点上导火绳了,他却还安然无事的揣着炸弹享受生活。李一珍受不了了,一巴掌打在儿子脸上,带着哭腔,语重心肠地说:“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还不过来给你爸爸认错。”钟放懵了,这是哪初跟哪初嘛?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错,抑或就不认为自己做的事是犯错。这样的事不过是他人生的一则。他的脚步迟疑着。李一珍强行将他拉过来按在地上,“说,给你爸爸说,快说,说吧,儿呀……”前边是强硬的,后面却软而低迷。
钟副市长怒火中烧,“不要他认什么错,要认错到公安局去认错,到全市人民面前去认错,到死去的受害人面前去认错,看他们原不原谅?”
连珠炮似的发问让钟放的心为之一震。公安局?死去的受害人?父亲的话有所指?钟放在脑子里猛然搜索,所有干过的不光彩的事像电影过场一样浮动着。但还是不敢肯定,还是不能对号入座。他看着父亲严厉的眼睛,战战兢兢地问:“什么公安局?什么受害人?”钟副市长听了儿子的话几乎疯掉,什么也没说,起身走到沙发边抓起电话拨了一组号码。片刻,吼道:“公安局嘛?我是副市长钟子清,你们立即派人来我家,‘8.30’案犯罪嫌疑人向你们自首。”
李一珍原本要冲上去按住钟子清的手,而事情来得太突然几乎让她定在了原地。她的眼睛模糊,嘴里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老钟!”钟放像忽然明白了什么,连滚带爬地冲到钟子清面前,抓住父亲的手,哭喊着:“爸,爸,你冷静一下,我没有杀人,你听我说好不好?”钟子清还能听进去什么?他怒不可遏地吼道:“你给我滚到一边去,老老实实地呆着,有什么话向公安局说去,现在自首是你最好的前途。”
“自首”这个字眼再次刺激了李一珍。她的头猛然眩晕,晃了几下倒在地上。钟子清冲过去扶住,一滴眼泪落在李一珍脸上,哽咽着说:“一珍,不要犯傻。我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国家干部,如果处理这样的事斩不断亲情,割舍不下情义的话,我们也不配做这个干部,更不配为人父母。这是救他,只有这样才能于理于法。”这些道理李一珍何愁不懂,但亲情何等重要,十指连心,儿是当妈的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又怎么能理智地割得断呢?她茫然,空洞,麻木,整个世界在她的眼里隐去。
公安局的人带走了钟放。钟放第一次尿了裤裆,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惊吓。李一珍进了医院。钟子清心散了。刘江高兴了。
市公安局提前向省厅作了案件专报。省厅为防止案件出现高层压力被搁浅,派了工作组进驻叶阳。没想到,叶阳的天还是蓝蓝的天,叶阳的人还是正直的人,出乎省厅意料,出乎群众意料,没有谁打招呼,没有谁给公安局施压。呼喊严惩凶手的声音落实了,群众的激情慢慢散去,一切又归于平静。
“8.30”专案组连夜提审钟放。钟放犯错误有经验,但认错却没有经验。面对庄严的法律,面对威严的警察,他的心在哆嗦,人在颤栗。
讯问在长岭分局刑警大队审讯室进行。讯问人刘江。铁武的字写得不赖,参与讯问记录。问过基本情况,刘江掏出烟扔给铁武一支,点上,切入主题。“知道传唤你的原因吗?”钟放蜷缩在对面的椅子上,像被冷水浇过,瑟缩着回答,“不知道。”刘江咳嗽一声,“再想想。”
“是不是和李雨秋有关?我没做甚,你们放了我吧?我父亲是钟子清。”
刘江冷笑,“你父亲是大家熟知的领导,也是他打电话让我们去你家的,你父亲说你准备自首,但我们还没有看到你的自首情节。”
钟放哭将起来,身体伴着抽搐有点微微地摆动,“我没有杀人呀!”
刘江认为,钟放的情绪有点不稳定,他是害怕法律的打击在做心里斗争,这是正常的,是所有犯过罪的人面对公正的法律应有的表现。他走过去,点上一支烟放在钟放嘴里,拍拍肩。“稳定一下情绪,你权衡权衡,你的父亲都能做出这么重大的决定,你为什么不可放下私心杂念勇敢一点?”
张子丰在监视器后面有点紧张,他担心刘江这样审讯会授人以柄。但他没有声张,继续默默地看着。钟放沉默了一会儿,像明白了点什么,“我是把李雨秋那个了,但我没有杀人,我说了是不是可以保我出去呀?”可能钟放还有点单纯,公子哥惯了,不谱法律的尊严,以为就这点事,担保一下可能会平安。
刘江想,这小子可算入题了。示意铁武做好记录。继尔又说:“公安机关主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可以决定你的未来。”
钟放似乎看到了希望,略略有点兴起,但刘江严厉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说的‘那个了’是指什么?”
“那天晚上,我把李雨秋干了。”
“那天晚上是哪天晚上,‘干了’是指什么?”
“8月29日晚上。”
“‘干了’怎么说?”
“就是发生了性关系。”
伍子丰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去了,放心的理由,一是“8.30”案件破案有望。二是钟放自首,并非副市长导演的闹剧,是实有其物。
讯问从晚上7点持续到第二天凌晨1点。案件基本有了眉目。根据钟放交待,8月29日晚6时许,钟放请李雨秋吃饭,李没有答应。钟软磨硬泡,谎称要为李介绍生意,终于骗得一起吃饭。吃饭中,钟趁李去洗手间的时候将事先准备的催眠药放入对方水杯中,吃完饭药性发作,钟趁机送李回家。在李家中,钟对李实施了强奸。
刘江心里暗骂,“真是个混蛋,那像他妈的高干子弟,纯粹一杂种。”
钟放的交待出了点岔子,交待了强奸的事实,但怎样伤害被害人以及纵火杀人却只字未提。刘江感到有点恼火,一个想法猛然撞开他的心门:难道这是市长的苦肉计,一面将人交给公安局,一面又暗地指示儿子有所保留?要真是这样,那太可怕了。这不懂政治的遇到玩政治的可是下着呀!
铁武却隐隐感到事态在悄然发生变化,或者说这个案件,这个案件中的嫌疑人传递出了一个什么信号,这个信号或许还代表另一层意思。他的脑子倒腾着一个词语――催眠药?
用专业的话说,审讯是讲技巧的,但对刘江来说,现在是黔驴技穷。刘江抛出最一句话给钟放,“你再想想吧,把记得的,曾经发生过的事要一丝不忘地说出来,坦白从宽!”刘江走了,他去了监视室。张子丰全场关注审讯,见到刘江,他的疑问上来了,“我说刘支队,这钟放既然自首,怎么就虎头蛇尾呢?”
刘江叹了叹气,仰着头,有些苦涩地笑笑,“局长啊,我们可遭人算计啦。”张子丰惊讶刘江的话,但似有所悟,接口道:“你怀疑这是副市长精心安排的?”刘江却鬼灵地一笑,“局长,这可是你说的哈?”张子丰的神色黯下来,脑子里嗡嗡作响。刘江却倒平静下来,甚至带着一点诡异,“张局,你不要担心,要死咱们可绑一块儿呢,没有口供咋的,没听说‘零口供’这个概念吗?”
“零口供?”张子丰不是不明白零口供的意思,他是不明白这个案子怎样零口供?刘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第一,物证,现场指纹、精液,都可以证明钟放与案件有关;第二,人证,酒店工作人员能够指证被害人遇害前与钟放有过近距离接触,再加上钟放平时对受害人有追求的意思,百般纠缠不得其果,趁机报复,这摆明的作案动机。第三,长发出租车公司的司机刘海在案发前拉过钟放和受害人从博望大酒店到西环三段长野公寓,说明钟放具备作案时机。
张子丰听了刘江的举诉,心里略略有些安慰,但一个问题又浮上心头,他对刘江说:“钟放交待的催眠药怎么之前没有反应出来?”刘江也感到有些奇怪,“也许是办案人员的疏忽?”正说着,王良中闯了进来,连连说对不起,稍作镇静又说:“报告来迟了。受害人胃内溶物有三唑仑成份,这是一种催眠作用强而短的中枢神经性药物。”张子丰和刘江互相望望。“什么?”王良中一边递上鉴定报告,一边说:“有三唑仑催眠药物成份。”
刘江接着说:“怎么现在才出结果?”王良中吞了一口口水说道:“前些天下雨,检测室进水,破坏了检测设备和检测耗材,这不给耽搁了吗?”张子丰来了兴致,这不和钟放的交待合上了吗?“出来了就好。”他望着王良中,心里轻松了许多。一转头却看见铁武处在门口,便笑骂起来,“你小子鬼头鬼脑的干嘛?还不进来。”铁武进去了,心里却不坦实。三唑仑催眠药?问号又一次升起。
刘江瞄了一眼铁武,扭头正神说道:“这下好办了,证据确凿,我建议向检察院报捕。”
张子丰点头,“可以办,但要继续深挖钟放。”
铁武的头有点沉,他极力定住神,第一次用自己的观点对案子说了一句话:“我不同意报捕,这个案子还有诸多疑点。首先,嫌疑人的交待有问题,如果按专案组对案件的认定,那么钟放的交待和案件事实不符;其次,案件事实还没有真正搞清楚,我认为里面还有诸多疑点,即使到了检察院,我想他们也不会批捕;第三,……没有第三了,我目前想到的就这么多。”
张子丰的眼里有点异样,他的某种决断受到了影响。看看刘江。刘江满脸的不屑,“检察院批不批捕那是他们的事。我们只管侦查部分。这里还有什么事实不清?这办案讲的就是证据,我们有充实的证据可以证明钟放是‘8.30’案件的凶手,你还有什么疑点?”口气有点咄咄逼人。但铁武却出其的安静。他明白,刘江的态度出自他急于破案的心情。虽然他是支队长,像这样俯下身子抓案件的次数不多,特别是当支队长后抓出成效的案子不多。局长在大会小会上批,在案子积压不能破的时候骂,给他的心理造成了一定的影响。这个案子如果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破掉,可以说是完美的。况且这个案子牵扯到了市府领导,有省公安厅撑腰,何患不敢斗争?毛主席都讲与天斗其乐无穷,何况这副市长也不可能一手遮天。
在刘江的心里他指不定认为这是小案子大收获?到时,要影响有影响,要高调有高调。它就是一个关系重大,意义深远的案子。
铁武面不改色,对着张子丰说,“张局,作为专案组一员,我申请就案件目前的情况开个讨论会。不能草草行事。”张子丰愣了愣神。铁武的话不无道理,开个讨论会也不会影响案件本身。遂点头说:“可以,我们坐下来讨论讨论也没有什么不好,这事就由王大队来安排。”王良中连连应声,“好的,我立即向罗局长汇报并作好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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