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在脚下交替而过,黄色的裸土与绿郁的森林、层层次次地组合成无规则的图案。风,强劲地在耳边呼啸,连悠悠飘过的云彩都像是触手即及的飘渺。
“前方就是东海了。”应龙在空中御着风,向身后说道。
师皇轻轻点头。载着他的虬龙弥鳞衔辔,不须翻腾,便有如乘云般安稳地飞向东海。这只虬龙名为震宇,正是被师皇治愈的十龙之一。出于对师皇的感恩,它自愿载着师皇前往东海,同时亦是完成应龙所承诺的,让震宇不再介入人间战乱的约定。
海岸从脚底向后远去,就像是整个大荒都被抛到了六合的边缘。虬龙越飞越慢,开始盘旋起来,应龙将一颗辟水珠交给师皇,让其挂在胸前。然后便领着虬龙震宇,直落向苍茫的海洋。师皇只觉得视线骤然间转暗,本就平静的天地,在这一刻更显得寂然了,仿佛他的五官突然失去了作用,心灵间空空荡荡的,只知道紧抓着震宇的鳞甲,一瞬也不敢放手。慢慢地,他的眼中开始出现微光,微光以奇妙的色彩闪动着,越扩越大,不一会儿,竟充斥在了每一个方位,五彩斑驳,就像是各色的彩珠散落在地,以不可思议的韵律闪烁出玄奇的洞天。
一座珠玉相砌、寒冰塑屋的宫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来到了东海深处,传说中的水晶龙宫。
龙王也与师皇事前所想的完全不同,那愁苦的面容与佝偻的背腰,与其说是统领四海的龙族之王,不如说像个因亲人染病而茶饭不思的普通老者。与堂皇华美的水晶殿相比,龙王显现出的老人形貌,面现皱纹,衣着普通,在听完应龙对师皇的介绍后,马上便来不及似地引着师皇往浴月公主所居之处前去,一路上絮絮叨叨,恨不得把孙女的病情和自己的忧心全都倒给这位刚认识的人族医师。
如果不是身处东海之底,师皇真要怀疑这位老者只是自己在某个乡村里遇上的晚景孤独的老人。
穿过一条乱立的珊瑚间通幽的小路,他随着应龙进入了一座精致小屋,沉香萦绕,薄纱为帐,一张小床上躺着昏迷未醒的少女。少女面庞清丽,肌肤如玉,神情间婉静得有如方睡一般。她的形样与人间的闺阁女子仿佛,只是额上稍露着两只有如白玉雕就的可爱小角,表明了其龙女的超凡身份。
这少女自然是龙族的公主浴月。师皇立于床前,观望其气色许久,才将手搭上她的腕间,查看其脉搏,人与龙虽然内在构造相差其远,然而以表观内、以方寸之间查其五内,这些医学之本却并无什么不同。静思间,他的眉头微皱了起来,在来之前,他便已听黎问说过,这浴月公主的气脉虽然偏弱,血气也极不足,然而肺腑之间并无异常,属于体质虽差,却非病入五内的脉象,本不该像现在这般沉睡经年。然而,不管黎问如何用尽心思,却总是无法让她从沉睡中醒来,而这样下去,浴月终将因日渐虚弱而缓慢地由睡眠中走向死亡。
将手抽回,他细细地思索着,同时也将《本草经》在心中细翻一遍。等他终于想完,抬起头来时,却见老龙王正一脸担忧地注视着他,那明明想问得紧、却又不敢打断他思路的踌躇神色,不由得让师皇微笑了起来。
“浴月的病情到底怎样了?”龙王不安地看着他,“她还能否醒得过来?”
“还未能肯定,”师皇回道,“在下还需前往招摇山,据我所知,那处有一种名为古艾的奇草,此草或许有助于在下断明公主的病因。”
应龙道:“我马上派人送你去。”
“无需相烦其他,”师皇说,“请让震宇兄再送我来去即可。”
应龙微微点头。
水晶之殿。
老龙王看着应龙,问:“你这次回来,是否还有别事?”
应龙默默点头,沉声说道:“这一次的黎原之战,虽然使得九黎族元气大伤,然而那九黎族之主蚩尤,不知使了何术,竟在冀州之野布下了七重瘴雾,连我也无法飞越而过,只要是沾上瘴雾之人,无一不全身溃烂而亡。轩辕族中,无一人知晓破瘴之法,伯父,以你的见多识广,不知可有破解之道?”
龙王沉思良久,才慢慢说道:“普通的瘴气,对我龙族根本毫无影响,而以你之能,竟也无法接近的话,那七重瘴雾,只怕绝非单凭术法可得。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那九黎族之主,手中必然握有上古神器崆峒印。”
“崆峒印?”
“崆峒印,乃是天地初开时最先出现的第一块石头所制,其上天生符纹,可无需任何外因便自然生成至阴之气。其幻化出的瘴雾,便是仙神也无法驻留其中。”
应龙的目中闪现光芒:“如此说来,难道就根本无法破解么?”
“并非如此,”龙王微微一笑,“天下万物,相生相克,哪有完全不受制约的事物?只是,由崆峒印所生出的至阴之气,需要以夔牛之皮制鼓,雷兽之骨为橛,方能将其震散。这两样都非轻易便能取得之物,雷兽还好说,在极北之境,临近归墟之处自成一族,夔牛却非天地所生,而是由上古之神伏羲一时兴起所造的异兽,总共只有三只,谁也不知藏身何处。而且就算寻到,夔牛乃是神兽,又活了数千年,要单凭力量将它杀死,亦是难事。”
应龙沉声道:“天下间既然无不受制约的事物,自然也不会有绝无可能之事。纵然踏遍六合,我也定然能将它找出来。”
老龙王叹道:“以你一人之力,纵然找到,只怕大荒的战况早已改变。我看,还是先由族中的巫者做过占卜后,再尽量派出水族族民从最可能的地方搜起,希望更为大些。”
应龙沉吟片响,也知这已是最好的办法,只好默默点头。
招摇山本就在大荒东隅,对于虬龙震宇来说,半日间就可以来回一趟,然而师皇却用了近两日方才回到东海,带回来的古艾,却只有十来根而已,想是这种奇草极为难得,花去师皇一日多的时间,也不过只寻得了这些。古艾长约二尺,通体微红,闻起来有一种极淡的幽香,幽香凝而不散,似乎总是围绕在人的身旁。
师皇示意龙王与一名水族巫医站在门口处,自己将一根古艾放在浴月公主的床头,再用火石将其点燃。古艾有如香烛般燃起,散出一种淡红色的、似有若无的奇异烟雾,烟雾并非向上窜起,却反飘至师皇身周,将他轻轻笼住,也不散去。
师皇只是沉默着,慢慢向后退,随着他的后退,那淡红烟雾开始从他身边抽离,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摇晃不定,然后再慢慢地变得稀薄。师皇直退到门口处,看着那烟雾飘忽间轻轻地化了去,并没有凝在龙女浴月的身边,这才轻叹了一声。
“师皇先生,”水族巫医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古艾,又称魂寻草,”师皇重新踱进屋内,凝视着那几丝又开始向他萦绕的淡红烟雾,“据传,曾为上古之神女娲所持。女娲氏造人,先以手捏,渡之以气使人得活,然而时间一长后便觉累了,于是就用古艾沾染泥土洒向四方,再将灵气化入春风,吹进这些泥土所造的人身之内,一夜之间,人类便遍布至大荒四隅,而古艾也因此沾上了女娲的灵气。当然,这些上古传说究竟有几分是真,无人得知,然而古艾确实有着寻魂的奇异能力,将其点燃后所散出的红烟,会自动萦绕三尺之内魂魄未失的生命体。”
老龙王大惊:“那刚才这红烟并没有围在浴月身边,难道是……”
“若我判断无误,浴月公主所患的当是离魂之症,”师皇沉声道,“大凡体弱者,魂与体便难相安,而夜间多梦正是魂体不安的表象。便是寻常人,也偶有在睡中魂魄离散的现象,然而灵魂与肉体之间,有着纵连仙魔也无法分断的固有联系,除非肉体死去,否则出游的灵魂自能回归其体,这也是有人到了一处陌生之地,却总觉得熟悉的原因,其实他的魂魄早已于他的睡梦中到过了,他却不自知罢了。然而也有极个别的现象,魂魄离体后不知为何无法再回归本身,这就使得他的身体始终处于沉睡间,其实却是其魂离散的缘故。而公主的病因,应当便是如此。”
“那如何是好?”龙王急问。
“首要之事,便是先得寻到公主的魂魄所在,”师皇道,“大王放心,这古艾既称奇草,自有其玄妙的用处,只须借用公主的数根发丝,师皇必能寻到公主之魂,查明其无法回归本身的原由。”
“有劳先生了。”老龙王激动地握住师皇的手,紧皱的纹痕终于得到些许的舒缓。他已活了两千多年,远超过普通龙族的千年寿命,看多了人间的聚散与纷扰,也旁观了那场令天地变色的争神之战,唯是如此,他更深深地明白,守护住身边的亲人、才是远比任何荣耀与财富更加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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