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朝阳却不认为自己的初恋是美好的，因为那是一个痛苦的交易。当他考上大学时，村支书就叫了媒人来做媒，说要与他订亲，他不同意，但父母看着那通知单上8000元一年的杂费就头痛不已，还有生活费呢？总不能饿着肚子上学吧，村支书说了，只要订了亲，他的学杂费、生活费都由他来出。父母说，家里最多能够拿出1500元钱，借也没处借，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答应支书，与他女儿订亲，要么就别读了，到广东打工去。

一生的奋斗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吗？他不甘心，然而看着父母愁白了的头发，听着整夜整夜不睡的唉声叹气声，真不知应该怎么办了，他能逼他们吗？

在他年轻的心里，装有太多浪漫的想法，武侠小说里那些轰轰烈烈的爱情，言情小说中那些缠绵绯恻的爱情，常常在头脑中萦绕，自己不求在爱情上那样轰轰烈烈，可是若爱都没有爱过，就这样定了亲，那不是白活了一辈子吗？何况为了前途，用婚姻爱情来作交易，那不但可耻，而且卑鄙了。谢朝阳年轻气盛，心想，就是不读这个大学，也未必就找不到饭吃，人家可以为了爱情放弃一切，连生命都可以，自己难道就是一个这样庸俗的人吗？

在开学的日子，他拿了通知书就走到了学校，相信天不会有绝人之路的。他找到校领导，求情说能否先让他报名，过后再打工还学费，领导说：那怎么行？不能开这个先例的，你这种打工助学的想法很好，但这么高的学费，你什么时候才抓得到？而旁边的一位女子说：你到底是来上学的，还是来打工的？一句话气得他无言可答。他申请贫困助学金，然而贫困助学金并不多，何况还要村委会的证明，叫他再去找村支书打证明，那是一种耻辱，正当心灰意冷之际，父亲却给他送了一万元来，不由分说的给他交上了学费，他正疑惑间，父亲已经走了，看着父亲离去的样子，他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心中一阵酸痛。

大学生涯开始了，他兴奋得有些摸不着北，但父亲的一封来信，却像当头他给泼了一盆冷水。父亲告诉他，他已经答应了村支书的婚事，那一万元就是他拿的，现在那女子经常到家里来帮忙，很贤惠，叫他要知道感恩，别辜负了别人的一片好心，让人说忘恩负义，戳脊梁骨，并说，能够找到这样的女子，是他一家的福气。

为了这件事，他一年没有笑脸。寒假里都没有回家过年，找了些活干，但挣钱并不多。第二年学校有了助学贷款，总算解决了难题，又找到一个家教的工作，两年之后他还清了村支书的一万元。但支书却并不肯退婚，说如果要退婚，除非赔偿两万元，他竟答应了，说等有钱就还他，并签订了合同。为了这事，至今心中万分沉重。亏得他还每天乐呵呵的样子，好像天塌下来也不会愁似的。

谢朝阳讨厌相亲，可是今天他却不得不来相亲。介绍人是同村的谢小脚，而介绍的便是人事局局长的女儿，谢朝阳一毕业分配在离镇50公里的大安山，那是一个穷山沟，因为人事局局长是母亲老表的老表，通过七弯八拐的关系找到他，把他调到了三中。听说把他介绍给他女儿，谢朝阳心中一阵别扭，心想，这不是叫自己去相亲了，而好像卖货的人拿出货去让人看，同不同意是别人的事，自己有得选择吗？将来结了婚，前途上也许能够一帆风顺，但生活上未必好过的。谢朝阳是个乐观的人，心想，先看看吧，不行就拒绝，大不了又把我调到大安山去，都是教书育人，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到哪里不一样？想到这些，倒没有了痛苦，心想去看看吧，倒要看看人事局局长的女儿长得漂不漂亮。

到了局长家，家里的豪华让穷苦惯了的谢朝阳很是咂舌。局长夫人很是欢喜，热情而得体，显出一种高贵的气质。又是让座，又是倒茶，局长坐在沙发上，悠雅的的抽着烟，吞云吐雾，听到他叫叔，只是点点头而已。他旁边坐着一个亮丽的女孩，干净文雅，谢朝阳一见之下，便有三分喜欢。那女孩子见了他，点头而笑。他便也向她笑。

吃饭之前，都坐在客厅说话，谢朝阳不打生，便有什么说什么，然后吃饭，谢朝阳心情还愉快，然而他感到奇怪的是，那女孩子竟坐在沙发上一直没有动过，出来后他便问谢小脚，谢小脚说，人你已经看到了，家庭情况你也清楚，美中不足的就是她的腿有毛病，是个残疾，要坐轮椅的。不过这有什么呀？局长就这一个女儿，你只要跟他结了婚，你就什么都有了，别说钱呀，房子呀，前途也更是无量。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到村支书说过的一句话，那是村人告诉他的，别人问支书为什么出钱去供他上学，支书说这只不过是先期投资而已。他与女儿结婚了，供他读了大学，不等于是供了女儿吗？而他读书行却没钱，女儿是有钱却考不上，不过各取所需而已。他想，现在他如果答应这桩婚事，是不是也是一种先期投资呢？他忽然觉得很好玩，难道世上真的就没有爱情吗？

这段日子，小云心中空落落的。谢朝阳已经调到大安山小学去了，说是要作年轻干部提拨培养，叫他去当校长。其实那学校不过两个教师，除了自己，只能领导一个民办老教师而已。小云劝他拒绝不要去，但谢朝阳却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他说既然教育局都下了文件了，扛着有意义吗？何况教书哪里不是教？都是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山区也许更需要我们，我们只要不愧人民对教师的尊崇，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不过少点奖金，工资还不是一样的？何况在那种地方，少花些，少玩些，只怕还多省些钱呢。

这两年两个人住一间房子里，虽然有时候也想有个独自的空间，但现在实现了，心中却只有空落，有如这少了谢朝阳爽朗的笑声，因而显得空落的房子。谢朝阳的爽朗、大度、正直，这一切都让两个人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们谈各自的梦想，谈曾经的苦难，谈藏在心底里的爱情。小云是知道谢朝阳调动内幕的，谢朝阳说他倒并不是嫌那女孩子残疾，那残疾反而让他心生怜悯，但怜悯毕竟不是爱情，何况他不想让人觉得自己为了前途而出卖爱情。小云明白他的想法，他只是感到愤愤不平，他恨这些当官的，太小气，太自私，太无所顾忌了。

晚上睡觉时，他曾经有些讨厌胖子的呼噜声，现在忽然听不到了，竟然有些睡不着。

谢朝阳走后，张瑶来得更勤，小云感到很是烦恼，寂寞使他希望她来，理智又希望她不要来，因为他现在还不想就把她当作人生的终身伴侣。不过最近却接连有了好事。使他有些郁闷的心情一扫而光：先是他教的学生，有两个在县里面获得了奥林匹克物理赛的一等奖和三等奖，接着他自己也拿到了中级职称，不久，学校的老会计退休，郭晓燕推荐他接任了会计。

三喜临门，小云心中有些兴奋，觉得按这样的势头，他扬眉吐气的日子就并不远了。一天晚上，张瑶跑来，竟哭了起来，说她出事了，小云一听，大吃一惊，忙问她怎么回事，她却只是哭，并不说话，小云焦躁起来，只得耐心的问她，张瑶却一把抱住了他，小云心中一颤，心中涌起一股怜悯之情，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这娇弱的女子，自己突然生出一种豪气，觉得自己让张瑶靠着的胸膛是那么雄厚而宽广。张瑶告诉他，一个病人来时谈笑风生，突然却倒下了，他们只得施救，不想那病人死了，家属却说是她打针打死的，现正在闹事呢，出事之后，她吓得六神无主，便跑到他这里来了。

人命关天，小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安慰她，说只要她没责任，就不怕，事情总会得到解决的。张瑶在他怀中哭了一阵，便说：“抱紧我。”小云不忍拂她意，只得抱紧了，两人便这样过了一夜。

后来经协商，医院赔偿患者5万元，张瑶的爸爸，副县长张爱民从县财政中给卫生院拨了5万元钱。不久张瑶也从卫生院调到了计生站，她爸爸本来要把她调进城的，但她却不肯，告诉小云说是不想离他太远了。小云有些感动。一天晚上张瑶又来夜谈，两人竟不知不觉的睡在了一起。过后小云并不后悔，也不激动，他感到自己从未有过的淡泊，他觉得这一辈子娶了张瑶也很好，但也再没有了那种火烧火燎的激情，就是对梅梅的感觉，也只在记忆中剩下了一个曾经认识的熟人。

曾经念念不忘，念兹在兹放在心上的事和情感，随着时间的推移、岁月的流逝，会慢慢变得不在乎、不重要，甚至为自己曾经的痴心而可笑。小时候可以为了一个玩具而大哭，长大了为了脸上新增了一颗青春痘，对着镜子烦恼不已，甚至觉得生活都失去了乐趣。而现在，就是脸上新增了一个疤痕，也觉得无所谓。为了梅梅的离去，当时连死的心都有，仿佛世界已经到了末日，而现在呢，只觉得那时很可笑，其实离开了谁，这地球都照样转，你也照样活着，你如果不太在乎，就还可以活得很好。和谁在一起都一样，就好像穿一双鞋子，关健在于合不合脚，不合脚的夹脚，自然不行，合脚的就穿着舒服，不管哪一双都一样，而不是非得哪一双不可。然而有时又有些怀念那时的日子，虽然愚蠢而痛苦，却又让人思想，他常常想，现在的自己，是失去激情了呢？还是真的已经成熟了？

他想自己真快成一个哲人了。对张瑶的感情也许就只能用合不合脚去评论了，因为没有了那种毫无道理欲死欲生的感觉。合脚吗？合脚吧，至少现在穿起来挺舒服的。

一个秋天的晚上，圩场上演露天电影，张瑶从没有看过露天电影，于是拉了小云一起去看。

电影幕布挂在一幢二层房子的外墙上，前面是空阔的停车场，里面稀稀拉拉的站着几个人，不时的有人来和走。大家似乎都对影片不感兴趣，他们也许只是来散散步，也许因为久没看露天电影了，所以来追寻一下儿时的记忆。

电影已经在演了，是一个枪战片，哆哆哆的机关枪扫射声在空中回响，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静夜里颤抖。

天气凉爽，秋风宜人，张瑶偎在小云身上，看得似乎很入神。

小云却根本没有看到电影到底在演些什么，却只回想起儿时关于看电影的往事。那时候没有电视，甚至还没有电，所以哪里演电影，那是农村的一大盛事。每次去看电影，大家手持用麻杆点燃的火把，成群结队的一起走，看完了，大家又一起回，照得山路亮堂堂的，去的时候都兴奋的期待，回来的时候，便热烈的讨论着电影的内容。

虽然现今已经记不起看过的电影内容了，但每回看电影的情景，却仿佛还是昨天，记得有一次电影里演到一个贪官，那贪官言必称本官，大家都高声的学着那官儿的口气说“本官。”于是“本官”就成了坏官的代词。

如果是自己村子里演电影，下午大家便从大人处获得了不再去干活的权力，伙伴们便从下午开始，去占有利地形，并用镢头把地修平，好放凳子。晚上大人们吃了晚饭，便可安心的坐在已经由他们放好的凳子上观看。这时大家心里都会特别的自豪。

最好的地方自然是放映机旁边，不但可以看到带子慢慢旋转，人影便在幕布上显现的玄妙，而且还可以看到自己伸出的手掌倒映在幕布上，做出种种奇形怪状。

有时也在收割后的干稻田里上演，虽然已经没有稻谷，但残存的谷粒的芳香，仍是让人迷醉。

野外的电影确实迷人，那在半空中晃动的身影，那在夜风里恍惚的声音，都让人有种特别的感觉。

多年没有看过野外电影了，心中只有美好，然而重新看来，却发现不过如此，再没有了记忆中的那种美丽。

他记起鲁迅在《朝花夕拾》小引中的一段话：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存留。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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