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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吃午饭的时候,需要增加一副餐具。因为泰奥菲尔·韦诺先生刚刚来了。于贡太太记得去年冬天在缪法家里,她邀请过他。他弓着背,装出一副不起眼的老好人的善良的样子,仿佛没有发觉大家对他表示出的不安的敬意。他终于使大家忘记了他在场,吃饭后点心时,他一边嚼着小糖块,一边察看达盖内把草莓递给爱斯泰勒,一边听福什利讲述逗得伯爵夫人乐开了怀的趣闻轶事。如果有人看他一眼,他就报以恬静的微笑。散席后,他挽住伯爵的胳膊,带他到公园里走走。大家都知道,自从伯爵的母亲逝世以后,他对伯爵有很大的影响。关于这位做过诉讼代理人的人对这个家庭所起的支配作用,已有不少离奇的传闻,并不胫而走。他的来到可能对福什利有所不便,福什利向乔治和达盖内解释了他的财富的来源,原来耶稣教会曾经委托他办了一件重大诉讼案件,因此他发了财。据福什利说,这位老好人,样子温和而肥胖,其实是一位可怕的先生,现在那些狗教士的一切卑鄙行径他都要介入。两个年轻人开始拿小老头子开玩笑,因为他们觉得他的模样有点傻乎乎的。过去他们想象中的不曾见过面的韦诺,一定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为神职人员充当诉讼代理人,现在觉得这种想象非常滑稽可笑。缪法伯爵来了,他们便不吭声了。伯爵仍然挽住老好人的胳膊,他面色苍白,两眼红红的,像哭过似的。
“可以断言,他们将要谈到地狱。”福什利低声挖苦道。
萨比娜伯爵夫人听见了,慢慢转过头来,他们的目光相遇了,相互久久注视着,这是在进行冒险之前,互相作谨慎的试探。
平常,客人们吃过午饭后,便到花园一头的平台上,平台俯瞰整个平原。这个星期天下午,天气宜人,将近十点钟时,大家曾担心下雨,现在天空虽然没有变晴,云层却化成了乳白色的雾,化成了闪闪发光的尘埃,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金黄色。于是,于贡太太建议从平台的侧门下去,散一会儿步,向居米埃尔那边走,一直走到舒河边;她喜欢步行,虽然年届花甲,依然步履矫健。再说,大家都说不需要乘车。就这样他们到达了河上的木桥边,队伍有点乱乱散散了。福什利、达盖内和缪法夫人母女俩走在最前头;伯爵、侯爵和于贡太太紧随其后,落在最后边的是旺德夫尔,他抽着雪茄烟,神态庄重,可是走在这条大路上他感到有点厌倦。韦诺时而慢吞吞地走着,时而加快步伐,一会儿跟这群人走,一会儿又跑到另一群人那里,他总是笑嘻嘻的,似乎想听见每个人的谈话。
“可怜的乔治现在还在奥尔良!”于贡太太连声说道,“他已决定去找塔韦尼埃老大夫看偏头痛,他已不出诊了……是的,七点钟前他就动身了,那时你们还没有起床呢。这样走走总可以让他散散心。”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问道:
“瞧!他们为什么在桥上停下来?”
几位夫人、达盖内和福什利确实伫立在桥头上,神色迟疑不决,仿佛有什么障碍使他们心神不定。然而,路上什么也没有。
“往前走吧!”伯爵嚷道。
他们仍然一动不动,望着一件向他们移动的什么东西,而其他人还没有望见。大路在这里转弯,道旁浓密的白杨树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一阵隐隐约约的嘈杂声越来越大,那是车轮的声音,还夹杂着笑声和噼啪的鞭子声。突然,五辆马车出现在他们面前,一辆接着一辆,每辆车里都挤满了人,简直要把车轴压断了,车上的人穿的衣服有浅色的,有蓝色的,也有粉红色的,他们吵吵嚷嚷,快乐得很。
“这是怎么回事?”于贡太太惊讶地问道。
接着,她感觉到了,也猜出来了,她对这伙人挡住了她的去路很气愤。
“啊!是那个女人!”她嘟囔道,“走吧,走吧,只当没有看见……”
可是她说这话已经迟了。那五辆马车载着娜娜和她的一帮人已经到了小木桥边,他们是去参观夏蒙修道院遗址的。福什利、达盖内和缪法母女不得不往后退了一下,于贡太太和其他人也停下来,在道路旁排成行。那行车队真气派。车内的笑声已经停止了;一张张面孔转过来,好奇地张望着。马匹有节奏的疾走的声音打破了沉静,车上的人与车下的人互相打量着。第一辆车里是玛丽亚·布隆和塔唐·内内,她俩像公爵夫人一样仰靠在座位的靠背上,裙子在车轮上面飘起来,她们用蔑视的目光瞅着这些徒步的正经妇女。第二辆车里是加加,她几乎把整个座位都塞满了,把坐在她旁边的拉法卢瓦兹遮挡住了,只能看见他那个不安的鼻子。接下来的两辆车里是卡罗利娜·埃凯和拉博德特,吕西·斯图华和米尼翁以及他的两个儿子,最后一辆是四轮敞篷马车,里面坐着娜娜和斯泰内,娜娜前面有一张折叠座位,上面坐着可怜的小宝贝治治,他的膝盖被夹在娜娜的膝盖当中。
“这是最后一辆了,对吗?”伯爵夫人悄悄问福什利,她佯作没有认出娜娜。
四轮敞篷马车的轮子几乎擦到了她,但她没有往后退一步。两个女人用深沉的目光互相瞧了瞧,那是倾刻之间的审视,互相看透了一切,也表明了一切。至于男人们,他们个个都没有什么可挑剔的。福什利和达盖内态度显得冷漠,没有认出任何人来。侯爵心里惴惴不安,生怕车上的女人中有人同他开玩笑,便摘了一根草,拿在手里捻来捻去。只有旺德夫尔一人站得稍远一些,眨着眼睛与吕西打招呼,马车经过时,吕西向他莞尔一笑。
“当心!”韦诺先生站在缪法伯爵后面,低声说道。
缪法伯爵心里惶惶不安,他的目光一直盯着从他面前飞驰而过的娜娜的身影。他的妻子慢慢转过头来,瞅着他。于是,他低下头来,好像在避开奔驰而过的马,这些马把他的身心都带走了。他刚才瞥见乔治躲在娜娜的裙子中间,难过极了,差点叫出声来,现在他才恍然大悟。他是一个娃娃,娜娜宁愿要一个娃娃而不要他,他的肺都要气炸了!斯泰内和他不相上下,还说得过去,但是一个娃娃!
不过,于贡夫人开始并未辨认出乔治来。过桥时,若不是娜娜的膝盖夹住了他,他也许羞愧得投河自杀了。这时,他浑身冰冷,脸色煞白,僵直地坐在那儿。他头也不抬,心想路上不会有人看见他。
“啊!我的上帝!”老太太突然说道,“原来是乔治和她坐在一起!”
五辆马车从这些表情尴尬的人群中间驶过了,他们彼此都认识,但并未打招呼。这次微妙的相遇虽是眨眼工夫,但似乎显得时间很长。现在,车轮已经把这批迎着冷风的烟花女带走了,在金色的田野里,她们越来越快乐;她们颜色鲜艳的衣角迎风飘荡,笑声重新扬起,她们不时掉过头来,调侃、张望着那些伫立在路边的怒不可遏的循规蹈矩的人。娜娜掉过头来,只见那些散步的人迟疑了一阵子,他们桥也没过,便折回原路走了。于贡夫人倚在缪法伯爵的胳膊上,一声不吭,表情沮丧,谁也不敢去安慰她。
“喂!”娜娜向吕西叫道,吕西向邻近的车子探出头来,“你看见福什利没有,亲爱的?瞧他那副鬼样子!我要跟他算帐……还有保尔这孩子,我过去对他那么好,他连个招呼都不打……他们真够礼貌!”
斯泰内认为路边那些先生们的态度无可指责,娜娜就跟他大吵了一场。那么,难道他们脱帽跟她们打个招呼,她们也配不上吗?难道随便什么粗俗的人都可以侮辱她们吗?谢谢吧,他原来也是个不干净的人,和那帮人是一路货色。见到女人,总应该打个招呼嘛。“
“那个高个子女人是谁?”吕西在飞滚的车轮声中,拉高嗓门问道。
“那是缪法伯爵夫人。”斯泰内回答。
“对了!我早就料到了,”娜娜说道,“好了,亲爱的,她不配做伯爵夫人,其实,她并不怎么样……是的,她不怎么样……你们知道,我是有眼力的。现在,我对她了解得就像她是我制造出来的一样……你们敢不敢打赌,她和那条毒蛇福什利睡过觉?……我告诉你她和他睡过觉!在女人之间,这种事是看得很清楚的。”
斯泰内耸耸肩膀,从昨天晚上起,他的脾气就越来越坏;他收到了几封信,催促他第二天早上就回去;而且,到乡间来他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也觉得没啥意思。
“这个可怜的宝宝!”娜娜发觉乔治面色苍白,僵直地坐着,气喘吁吁,突然心慈起来。
“你以为我母亲看见我了吗?”他终于结结巴巴地问道。
“啊!这是肯定的。”她嚷道,“所以,这是我的过错。他本来不肯和我们一起来的,是我硬要他来的……听我说,治治,你同意我写封信给你妈妈吗?她那副样子很值得人尊敬。我要告诉她我从来没有看见你,今天,是斯泰内第一次把你带来的。”
“不,不,别写信,”乔治惴惴不安地说道,“这件事还是由我自己来处理吧……如果她再唠唠叨叨,我就不回家了。”
他陷入沉思之中,竭力编造出一些谎言来应付晚上妈妈的责问。五辆马车行驶在平原上,沿着一条笔直的、望不到头的道路前进。道路两旁植满了美丽的树木。一片银灰色的雾气笼罩着田野。这些女人在车夫们的身后隔着车子继续互相大声呼喊,车夫们暗暗笑这批古怪的乘客。不时,有一个女人站起来向四处眺望,不肯坐下来,扶在邻座男人的肩膀上,等到车子突然一颠,才把她扔回到座位上。卡罗利娜·埃凯这时和拉博德特在进行严肃的谈话;他们一致认为,不到三个月,娜娜就会把别墅卖掉,卡罗利娜委托拉博德特私下里替她用廉价买下这座别墅。在他们前面的车子里,多情的拉法卢瓦兹,因为嘴巴够不到加加的挺直的后颈,就隔着她那绷得紧紧的裙子,去吻她的脊梁。这时坐在折叠座位上的阿梅莉,眼看着别人吻她的母亲,自己却垂手一旁,心里很恼火,对他们说别这样子。在另一辆车子里,米尼翁为了向吕西显示一下儿子的聪明,便叫他的两个儿子每人背诵一则拉封丹寓言;亨利特别聪明,记忆力好,他能把一则寓言一口气背到底,不重复一句。坐在第一辆车子里的玛丽亚·布隆,对塔唐·内内这个笨蛋说了很多空话愚弄她,她说巴黎的乳品商用浆糊和番红花制造鸡蛋,现在她自己也感到玩笑再开下去没有意思了。还有很远的路程吗?怎么还没有到达?这样的问题从一辆车上传到另一辆车上,一直传到娜娜那里,她已问过车夫了,便站起来,大声喊道:
“还有短短一刻钟就到了……你们望见那边的教堂了吗?
就在那片树木的后面……“
接着她又说道:
“你们不知道吧,据说夏蒙古堡的主人是拿破仑时代的一位老太太……哦!她还是一个花天酒地的娘儿们呢,这是约瑟夫对我说的,他是从主教府的佣人们那里听来的,这样的风流娘儿们现在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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