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国军第一战区所属98军新八旅旅部,马厩里正审着两个嫌疑犯。
一个坐着,一个躺着。空间变得十分狭小,仿佛遭到蹂躏后缩水扭曲变形。空气中弥漫一股刺鼻恶臭,使人嗅觉迟钝。
躺着的那个不知死活,皮肤表面所有开了口的地方不断往外冒着热气腾腾的浑浊液体。他全身只有伤口动着,是活着的。
坐着的那个眼睛发直,嘴巴抽筋了一般不停颤抖,声音哆嗦出来:“长官明鉴长官明鉴……”
宪兵队士兵张桅不耐烦的一巴掌抽在他嘴上,打得他口涎飞溅。
张桅厌恶的甩甩沾在手套上的秽物,他实在打烦了:“一个月三次让我们逮着你跟日本特务接头!想他妈谁给你明鉴?!”
坐着的那个嫌犯苦苦哀求:“长官那不是日本特务啊,那真不是!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我们就做生意……”
铁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一名瘦高个少校走进,他面容消瘦,面色铁青,眼窝深陷,嘴唇像刀片,下巴削尖。看不出年纪,容貌是年轻的,刚过三十的样子,眼里却透尽冷漠和沧桑。他是段旅参谋长文轩。
张桅和书记官赶紧退了一步,立正站好。
文轩冷冷问道:“两个汉奸交待的怎么样了?”
张桅点头哈腰的:“报告文参谋长,死活不招呀……”
文轩冷冷地看一眼张桅,张桅立刻上前一步,掏出警棍朝着嫌犯脖子狠抡过去。对方爆发嚎啕惨叫,滚到地上缩成一团。张桅又追着一通狂抡,直到文轩制止。
文轩蹲在痛苦呻吟着的嫌犯面前,眼睛直逼对方。嫌犯此时已痛得神智不清,双目充血,散光,泪眼朦胧,却仍然本能的避着文轩的眼。文轩那双眼睛似乎更要加重他的皮肉疼痛。
当嫌犯两只痛苦模糊的眼睛重新聚焦,试探着回到文轩脸上,它们面对的是黑森森的枪口。
文轩的手枪静静的点在嫌犯脑门上,他声音不大不小,不咸不淡:“你们是不是汉奸?”
嫌犯一时愣住,忘了疼痛,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倒在血泊里的同伴,再抬头,茫然失措,他尿了出来。当看到他同伴失禁的时候他就想尿了,但忘了。
文轩歪了歪头,看着嫌犯,目光变得充满好奇和疑问,变得单纯。
“唔?”
声音依然轻轻的。
嫌犯被自己的尿温暖了,心中萌生希望,眼里涌出感激的泪花:“长官!长官明鉴!”
音尾还是升高的,似乎还有要说的,要说他上有小下有老,要说他家里的妻子多么的温暖,说她等待着他回家送她那对镯子——没有人听得到这个生意人究竟想要说什么,他的话止于枪响。
弹如此近距离穿对方耳朵,震耳欲聋的声音和惊吓,使得嫌犯软软得倒在自己温暖的尿和同伴的血里。
文轩站起身来:“给他们冲个凉水澡,接着审。”
张桅一个磕巴也没打:“是!”
文轩转身走了,张桅这才捂住鼻子骂着两个昏过去的:“狗日的吃什么,拉得这么臭!”
会议厅里,国军第一战区所属31军团96军新8旅旅部段旅长正不时焦急看表,表不准了,问旁人,还没等人告诉他时间,又转头向另一人借火,借完火又借烟。大家都看出旅长是乱了,无心再讨论战事。
段旅的人奉命担任阻击任务,早超过了规定12小时,却仍无任何音讯。段旅长神色黯然的看着地图。
文轩面色冷静的走进会议厅。
段旅长冲他客气的点点头:“交代了?”
文轩淡淡的:“没有。我们的人有消息吗?”
段旅长摇摇头,文轩冷冷道:“这么重要任务,旅长至少应该派个值得信任的人。”
段旅长冷笑:“请问文参谋长信任谁?”
文轩面色铁青,表情阴冷。
晋南黄河北岸中条山山区附近,日军50匹马队浩荡驶来,一匹马上五花大绑着一个一身西装的中国男人,此人正是那个能交代有价值情报的汉奸,陆鸣。陆鸣曾是军统资深特务,后被日军俘虏,降敌。陆鸣身旁是指挥马队前进的日军大佐。
马蹄腾起黄沙尘土一片。
一片黄沙尘土中,一只经过伪装枯枝般的狙击步枪枪管慢慢抬起,瞄准镜后是那双凌厉的眼睛,不再有四年前的玩世不恭,不再稚气,多了愤怒和仇恨,再往深里看,透着冷漠和理性,却仍是不羁。
这个一身伪装服的职业军人,相貌改变并不大,唯有眼神显得超出年龄的成熟,那张脸显然很久没有笑过,肌肉略显僵硬。
四年后的龙绍钦。
四年前家乡遭到日军轰炸,龙绍钦毅然决定从军。叔父则火速将侄子送往德国军校,自然有希望他远离中国战场之意,也希望军校严格训练使他学会做人。龙绍钦在军校期间因为射击成绩优秀,曾获射击奖章,四年军校生活,龙绍钦性格彻底改变。
龙绍钦枪上的瞄准镜慢慢移动,镜内,是日军大佐紧握在手的那把指挥刀。龙绍钦调整标尺,测量距离,抓起一把尘土,轻抬,再松手,紧盯着,北风吹过,尘土飞扬,龙绍钦盯着风中飘浮的尘土。
跟着来的士兵眼巴巴看着龙绍钦,再互相看看,莫名其妙,觉得这位年轻长官实在有点装神弄鬼。
龙绍钦伏身,扣动扳机。
扣动扳机瞬间,他定定地看着瞄准镜中大佐头部,身体一动不动,眼神冷漠如冰,他没有向前松开放回扳机,整个人仿佛冻僵,直到子弹呼啸而去,准确击中大佐头部。
大佐应声倒下。
大佐倒下瞬间,龙绍钦迅速滚开,转移阵地,同时拉枪栓退子弹壳,子弹上膛,立刻卧到,再举枪,一枪击中陆鸣旁另一名日军士兵。
龙绍钦整个动作连贯流畅,在龙绍钦带动下,士兵们士气大振。随着龙绍钦枪声再响,手下一齐开枪。
日军队形大乱,陆鸣马跑向另外方向,龙绍钦拎起枪起身就追。龙绍钦身手矫捷,枪法如神,一路扫射过去,如入无人之地。
这边机枪手子弹打光,吼着:“子弹!”
一旁年轻的装弹手回身拿机枪子弹,一抬头愣住:身后黑压压一片日本士兵端着枪逼过来,人数至少龙绍钦带来的战士们的两倍以上。
装弹手瞪大眼睛,下意识直起身,张张嘴,日军机枪手一串子弹射来,年轻的士兵来不及哼一声,身体后仰,倒了下去。
埋伏的战士们被包抄过来日军团团围困住。
龙绍钦追到陆鸣,一枪击毙马匹,陆鸣滚落地上,龙绍钦上前揪住陆鸣,抓起来往回跑。远远见一群日军包围住埋伏地点,只听日军枪声,听不到国军还击,龙绍钦大惊,将受伤的陆鸣塞到草丛中,喝道:“不想死就别动!”
龙绍钦拎枪冲进包围圈,惊住,自己带来的士兵几乎全部阵亡,尸横满地,其中一名小战士显然受了重伤,倒在地上,身体扭曲着呻吟着,一见龙绍钦,本能咧开嘴,似笑非笑,可怜巴巴呻吟着:“长官,救我,疼……”
身后子弹一发发袭来,龙绍钦冷着脸,避着枪林弹雨,艰难的拖着小战士前行。没走几步,小战士疼得走不动,停了下来,哭。
龙绍钦拽着,拽不动,怒吼:“快走!”
小战士怎么也走不了了,伤心的哭着:“长官救我,疼死了,我不想死,长官,为什么这么疼啊……”
龙绍钦一手搀着小战士,一手持枪射击,终于冲到陆鸣埋伏处,又抓起陆鸣,这才发现,陆鸣伤势严重,失血过多,晕厥。
龙绍钦一手拖一个,根本用不了枪,才走几步,就被日军发现,日军嚎叫着冲过来。
小战士似乎伤势更重了起来,骨头全没了似的,只剩一具软塌塌皮囊,一个劲往下垂。
龙绍钦没有时间了,他咬咬牙,放下呻吟着的小战士。小战士松了一口气,贪恋一时的满足,他又可以歇一会了。
龙绍钦恨不得什么也不说,但他必须看着小战士的眼睛,开口:“你……”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小战士的名字,但他现在一点也不想知道了。
龙绍钦语速很快很正常:“你躲一下,我呆会回来救你!”
小战士愣住。
他不会回来了,他和他都知道。
小战士本来涣散的目光一下攫住龙绍钦,目光如炬,燃烧着浓烈的惊慌和恐惧。小战士支撑着站起来,死死抓住龙绍钦的手,声音嘶哑:“长官,我能走!我不疼了!别丢下我!”
小战士双手冰凉,像鸡爪子似的死死扣在龙绍钦的手上。
眼看日军就要过来,龙绍钦心一狠,甩掉小战士手,小战士马上又摔倒了下去。龙绍钦转身要走,小战士又拼命抱住龙绍钦的腿,做最后的挣扎。
“我不想死长官,我要回家,我要见我娘,长官我求你,我求求你……”
龙绍钦几乎拿出了对付敌人的招数来摆脱小战士。他没想到他那么年轻那么疼却还那么有力气。龙绍钦没想,他不能想,他只能搀起陆鸣,转身就跑,跑,跑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小战士倒在地,脸朝下贴着泥土,刚才他还那么有劲,那么有目的性,现在却像被截成两段的蚯蚓,没有了头或脚。他半睁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他意识模糊,但嘴巴却不停孺动着:“长官,让我回家,我不疼了,我要见我娘……娘……”
龙绍钦搀着陆鸣,看准一个隐蔽山沟,一个滚身,滚到沟内,迅速埋入干草枯枝中,几名日军从外面跑过。
龙绍钦紧贴沟底,听脚步声远去,慢慢将枪伸出,透过瞄准镜,他看到小战士被日军包围住,两把刺刀将小战士挑翻过身,小战士软绵绵的,完全失去抵抗能力,腰间的手榴弹根本无力举起,也喊不出话,他面朝龙绍钦方向,满脸泥巴,张着嘴,嘴唇不停孺动着,没有声音,即使有,龙绍钦也听不见。
他生命最后一刻想说的话,龙绍钦知道。
几名日军狞笑着,将小战士团团围住,数把刺刀一起举起,亮晃晃的闪着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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