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卫营训练地,士兵列队站立,几十名心怀怨恨和恐惧的士兵盯着他们的长官。
龙绍钦手持花名册站在队前,迎着那些目光粗野的士兵,刚才的脆弱烟消云散,他一张冷峻威严的面孔,和那张通红任性的娃娃脸判若二人。
“我们这次任务是旅长亲自交待下来的,我第一需要有能力第二需要有勇气的人……”
突然有个声音低声道:“长官你最需要腿长跑得快的吧?”
众士兵轰一声笑起来。
龙绍钦恼羞成怒,厉声:“谁!出列!”
鸦雀无声,没人出列,人人眼中都是敌意。
龙绍钦拿起花名册,厉声道:“点到名的喊到!明天早晨六点集合,出发!”
士兵们沉默的眼里,对他人的敌意少了些,对自己的恐惧和担忧多了些。
龙绍钦盯住花名册,根本不抬头看士兵,挨着个点名:“方义球……”
无人应答。
“钱国良。”
无人应答。
“唐金贵!”龙绍钦喝道。
仍然无人应答,龙绍钦抬起头,他看到怨恨的脸们,每一张脸都那么相似,黑糊糊的一片,他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龙绍钦举起花名册,迎着士兵目光,一连串念道:“张栋才,刘得标,赵贵永,何长林,李根民,周孝深,马文富,胡永新……”
沉默。
绍钦放下花名册,沉声道:“你们要抗命是吗?战场抗命死罪。”
“跟你去也是死,反正是死……”
龙绍钦怒喝一声:“站出来说!”
前排一个老兵见状赶紧陪笑脸,点头哈腰道:“对不起长官,您息怒,您方才点名的那个谁啊,确实不在,壮烈殉国了……”
龙绍钦翻花名册:“谁?”
“就是那个马文富啊,他一点也不富裕,三代穷光蛋……”
老兵说着冲龙绍钦眨巴眼睛,意思让龙绍钦赶紧找台阶下台。龙绍钦冷笑一声,一脸傲慢:“欺负我不认识你们人头是不是?我现在重新点,点你们这些活着的,点到的出列!”
士兵们瞪大眼睛,不由自主往后缩。
龙绍钦伸手指向那些最有敌意的士兵:“你你你你……”
士兵们沉着脸出列,龙绍钦偏过脸,剩下士兵都下意识低头,龙绍钦目光扫过那些兵,落在刚才那个油滑老兵身上:“你,出列!”
老兵发愣:“长官,你要挑选最优秀的士兵,我可不是,我入伍刚三个月,打靶不及格,拼刺刀没臂力,手榴弹才扔30米……”
“你叫什么?”
“我叫什么?我我我紧张,我忘了……”
众悄声乐。
龙绍钦猛地上前摘下老兵帽子,帽子里写着老兵名字:方义球。
“方义球,刚才点名你为什么不答到?!”
方义球装傻充愣着:“长官点过我了吗?我一紧张耳朵就失聪,手榴弹扔得太近,炸聋了……”
龙绍钦不再理会方义球:“点到名的留下,剩下的自动解散!”
众散去,只剩下14名满怀怨气的士兵,瞪着龙绍钦。龙绍钦看一眼那些士兵,拿起花名册:“自报姓名!说谎者就地正法!”
龙绍钦拿着花名册等着。
一阵沉默后,响起第一个声音:“钱国良……”
钱国良目光阴沉,沉在下面的是深仇大恨。绍钦看过太多这样的眼神,太熟悉这种恨。他在他名字下划了勾。
继续响起声音:“唐金贵……”
这是一个胆怯的声音,龙绍钦抬头,唐金贵目光躲闪着,躲不过去,勉强对着龙绍钦挤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怪脸。
“张栋才……”
“刘得标……”
龙绍钦在一个个名字上划勾,他一直低着头,不看他们听天由命的脸。他不想看他们的脸,不想为这些有名有姓的生命负责。
新兵集中的地方,少数几个学生兵嘻戏打闹叽叽喳喳,大部分则是蔫乎乎的呆头呆脑。龙绍钦只看一眼就够了,转头将花名册塞到带队军官手里:“挑六名军事素质好的,明早六点旅部门前集合!”
龙绍钦正要离开,就听身后一阵细碎小跑脚步声,伴随着小姑娘一样的声音:“报告长官!”
绍钦回过头,一名孩子模样的学生兵,一身齐整装束,大睁着眼睛,诚惶诚恐,规规矩矩的立正站好在他面前。
后面带队军官喝一声“入列!”,学生兵居然不理,他是没听见,全身心的盯紧龙绍钦,站得更直了,又说一遍报告长官。
龙绍钦有点不耐烦:“报告什么?”
“长官挑……挑我吧!我素质好!”
“怎么好法?”
“我像石头一样结实!”
这是龙绍钦和石头第一次见面。石头姓什么不知道,拣他回来的人经常给他讲他是怎么被发现的,是怎么从垃圾堆里起死回生,从冰凉凉硬撅撅的小身体里哭喊出第一声的。
石头16岁,中学还没毕业。他和他的小伙伴把战争当游戏,当成拿着树杈弹弓当枪使噼里啪啦打一阵假装死去又随时可以活过来那样有趣,以及他们渴望的雄伟壮烈的英雄梦。
“我请求参加这次战斗!”
如果龙绍钦是石头的父母,他会把他送去继续上学,读书。即便像他自称的那样,他那柔软尚未发育成熟的小身体像石头一样结实。
“操!早知道要他娘给刽子手当垫背的,还不如他娘的抱着炸药跟鬼子坦克壮烈一回!操!当兵就怕摊上熊官儿!操!”钱国良骂骂咧咧。
方义球一副乐观相,笑眯眯的:“老钱,你左一个操右一个操的管啥用?想保命,容易啊?”
方义球是一等兵,钱国良是中士。两人岁数相仿,年纪都二十七八岁,当兵也有七八个年头,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浑身上下透着满不在乎兵油子感觉,方义球油滑一点,钱国良则消极懒散。营房外,二人站没站相,歪倒着靠着树站岗。
钱国良懒懒看他一眼,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
方义球点着头,正色:“兄弟,一起走吧……”
“走到哪儿去?现在全世界都打仗,除了当兵当炮灰还能干啥?走到太平洋大西洋也得拿军晌吃兵粮,还得从大头兵干起,再受老兵气,老子不干!”
“受气送死你选一样?”
钱国良长叹一声:“嗨,老方,我从扛这五尺半那天起,就把咱这贱命看清楚了,当小兵的早晚都是一个死,不过是早一点晚一点,死在这儿死在哪儿,替谁死罢了……”
方义球吐着唾沫:“呸呸呸晦气!给你当老乡算背透了!年纪轻轻的黄土埋了半拉!丢人!我明着告诉你,我是看咱老乡份上我惦记你,不然我早走了!我不管你了啊……不管了啊?!”
“一路走好……”
方义球拎起枪。钱国良看着他有点驼背的背影往黑暗里走了几步,转个圈又回来。方义球小声的问:“我这么走了不连累你吗?”
钱国良懒洋洋的把枪顺过来:“我开枪行不?”
方义球赶紧摇头带摆手:“不行不行!开枪动静太大!”说着把钱国良的枪抽走撂在地上,没等钱国良反应过来,又将自己的枪塞进钱国良手里:“枪栓是新的,比你那个强。”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怒喝:“站岗还是聊大天!”
方义球条件反射般迅速捡起枪,立正站好:“报告长官,站岗!”
龙绍钦看着这二人帽子歪戴着,枪斜挎着,风纪扣敞开着,一个是满脸油滑,一个是心不在焉。龙绍钦反感:“你们当兵几年了?”
钱国良干脆就不说话,方义球抢答:“报告长官!我当兵三个月,新兵。他是老兵,服役六年了!”
龙绍钦忍不住怒喝:“风纪扣系上!腰带扎紧了!枪怎么拿的!”
等龙绍钦查完哨往回走,正遇上下岗的钱国良,二人再次相遇,钱国良敬礼,龙绍钦回礼,忽然意识到钱国良身上背着两支枪,疑惑:“这枪谁的?”
钱国良平淡回答:“方义球的。”
“他为什么不自己拿枪!”
“他走了。”
“什么意思?”
“开小差了。”
“什么?!”
钱国良以为龙绍钦还没听懂:“他逃了,天亮他就能到96军当一等兵了。”见龙绍钦瞪大眼睛,只好不耐烦的解释:“长官你没听说过有这么一种人叫兵贩子吗,专门替那些有钱人子弟顶包当兵,顶一回拿一回钱,他和我一年当兵,这五六年也顶个十几回了,所以他永远是一等兵……”
龙绍钦炸了:“这是逃兵!死罪!”
钱国良耸耸肩,表示这种事儿太多了,上边哪里查得过来。
“你知情不报,要坐连的!”
钱国良举起枪,一脸无所谓:“是。”
龙绍钦盯着钱国良的脸,一张毫无惧色的脸。龙绍钦移开目光:“就算处分,也要执行任务回来。你现在回去睡觉,明早六点集合,迟到军法处置!”
龙绍钦转身要走,钱国良忽然开口:“长官。”
龙绍钦回头,再次看着这张脸,这张脸逐渐阴了下去。
“我表弟怎么死的?”
龙绍钦愣住:“你表弟?”
“我表弟,上次战斗跟你出去,没有回来。”
龙绍钦迅速收起一时的茫然,简短回答:“战死的。”
“只有长官你活着?”
龙绍钦在钱国良的脸上发现了和自己一样的那双眼睛,阴郁不驯,冷漠里透着绝望和愤怒,还有更深的恨。钱国良久经沙场,坚决而近乎逼问:“长官,你带去的那排士兵,你知道他们名字吗?”
绍钦不能回答。
有人从旁边经过,钱国良举手敬礼。
“我表弟叫谢有福,今年17岁。”
说完,钱国良朝宿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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