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声响起。大家都错愕了一下。我知道我看不见灌婴的脸，但我似乎仍在恍惚中瞥见了他，在万军丛中刹那间回过头来，挣扎出的那个绝望和不甘的眼神。
红色的蛇开始转身，遍体鳞伤，断断续续地朝河这边奋力挣扎着游回来。
我几乎要暴怒了。这算什么用兵？把一支骑兵的孤军投到对方的大军丛中冲杀一阵，不加任何支援和协助，看着它以寡敌众。好不容易靠着血性、勇气和牺牲，换来一个冲击对方主帅、摇动对方阵脚的机会，却又突然收兵――那这一切努力，除了杀伤一些对方士兵，又有何用？杀人一万自损八千，更何况兵力远远不如对方？
红色的蛇游到潍水中间时，已经只剩下了不到一千人。
我看看韩信。他根本没注意撤退回来的灌婴军，他冷淡漠然、如同白纸一张的眼神只盯着那两杆大旗。
突然，对岸鼓角大作。楚军齐声呐喊，惊天动地。那杆紫色的“龙”字大旗动了，率领一股粗壮得令人胆战的紫色巨流，紧随着红蛇，朝这边凶猛扑来。
就在这一瞬间――我记得清清楚楚――韩信整个人突然变了。原先还有气无力坐在马上的他，腰一下子直了起来，双手紧攥住马缰，身体紧绷得像一张弓。
我一惊，望向他的双眼。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刺痛了一下，低头眨眨眼，才又看清他的眼神。
该怎么称呼呢？他的眼神中是该叫寒光，还是叫杀气？总之，是那种让人望而生畏、突然安静下来的东西。
我觉得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呢？想了一会儿，突然明白过来――那是赌徒的眼神。就像以前在乡里看人赌钱，那种输红眼的汉子，把房屋老婆一起押上台面作最后一次翻本赌，扔下骰子，看着它们在瓷碗里滚动不休时，那样至死方休的眼神。
别人赌的是钱财，他韩信赌的是千万人的性命、他自己的性命，还有天下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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锣声响个不停。灌婴的残军已经上了岸，还不及整队，就只有跟着锣声继续向步兵的阵后退去。那股紫色的洪流也随之扑上岸来，毫无阻挡地朝着韩信本人的位置淹来。前方摆的是为数不多的步兵，根本抵挡不了龙且亲率的楚国精骑，像被利刃砍过一般朝两边卷分开来。
韩信周围一阵骚动，我也一下子紧张起来。眨眼之间，战局已经逆转，烧到了我们这边。我身为韩信的近卫军将领，重任在身，连忙策马靠到他身边去，右手执戟，拔出宝剑握在左手。骑将周勃问：“让余下的五千骑冲出去抵挡龙且？”曹参问：“调步兵主力到中军附近来保卫您？”韩信没有回答。
他们居然就不再问，老老实实不吭气了。这种危急时刻，若是换成我父亲刘邦不说话，曹参非抓着我父亲的肩膀拼命催问一个回答不可。
我紧靠着他站立，感觉到韩信的全身似乎都在兴奋地发抖着。我惊悸地盯着他，他居然没有看龙且军！他凌厉如刀的目光，还在盯着对岸那杆青色的“田”字大旗。
此时龙且军已经冲到了韩信所在的这个小土山包的山脚下。楚军众骑兵看到韩信的大旗就在山上，力气倍增，一个个不要命地往上冲。我看到了龙且，果然威猛万分，一马当先，大斩马刀挥舞得雪片相似，每个在他周围的汉军士兵，都像羽毛遇到了旋风一般，纷纷被那把刀吸了进去，绞成肉酱。
我周围的将领们开始纷纷策马奔出去，堵住上山的道路，拼死抵挡冲上来的楚兵，厮杀声震耳欲聋，血肉就在我的眼前横飞，像是形状不明的雨。河对岸的齐楚联军欢声雷动，大批大批的青、紫色军队正在跟着渡过潍水，密密麻麻铺天盖地朝这边岸上涌来。
那杆“田”字大旗也终于开始动了，朝河边慢慢移动过来。
汉军一直得不到韩信的命令，只能站在那里看着敌人的行动。若是等到渡过河来的齐楚大军上岸，大家一命换一命地肉搏，也必输无疑。我那时并不怕死，只是觉得这死法也太窝窝囊囊、不明所以了些。
突然，一声重重的叹息传入我的耳中。是韩信，他叹了一口气，整个人突然好像一下子被掏空了，松弛下来，佝偻着背，像往常那样缩进自己的大袍子里，疲惫不堪。再看他的眼中，那股凌厉的光已经消失――赌徒看到了赌局的结果，便再也没了精神。
我正在纳闷，听到他的嘴里咕哝了一句，没听清，仿佛是什么“完蛋了”的意思。然后，他忽然做了一件谁都没想到的事――他调转马头，朝阵地后方走去。
他怎么可以这时逃跑？他怎么可以在龙且冲到面前的时候不战而退，抛下众将给他顶着？他怎么对得起他的腰间剑？
我火气上冲。我要保卫的是一个英雄，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
我策马跟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大声道：“大将军，你现在不能撤退！”
韩信回头望着我，一片茫然，仿佛刚刚睡醒――说真的，我还真有点佩服他这种不论什么紧张时刻都可以若无其事、心不在焉的能力。他喃喃说：“什么撤退？我不是在撤退啊。”
我索性挑明了讲：“战事还没结束。就算咱们败了，你也不能先逃！”
韩信疑惑地盯着我，好像在看着一个疯子。我明知道自己一切正常，还是不由自主地把手缩回来，摸了一把自己的脸。
他说：“战事已经结束了。”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正看到龙且本人已经冲上了山头，挥起巨大的斩马刀，朝我们冲过来。我不及多想，掉转马头举起长戟朝他迎上去，心里痛骂一句：他妈的！这哪里是结束了的样子？
就在这个瞬间，发生了天崩地裂的事情。
一声声轰鸣的巨响，盖过了所有的喊杀声。战场上所有的人似乎都定格了。就连猛虎般的龙且，斩马刀也垂了下来，惊疑不定地回头望去。
这是向他出击的好机会，可是我同样动弹不得。我看到了什么？我自己都恍惚了。那轰轰隆隆的巨大噪声似乎已经把我的耳朵震聋，让我的世界一片寂静。满眼所及，只有白色、白色、白色，像一条雄浑的龙在我眼前翻滚着卷过，高昂狂吼，坠落俯身，疯狂抖动，中间夹杂着无数青色、紫色的细小点缀，像一匹巨大的白布，不停地扭曲、不停地绽放、不停地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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