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莹想象得出那两个身影，只是很不清晰。她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停止了，隐隐又有一点酸楚。凌若的白衣在她眼前晃着，像一场梦魇――在这种极天弥地、沉重如铁到让人无法喘气的时刻，在他身边的，还是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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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我都记得，当时我脸上的肌肉快僵住了。小半是因为冰冷的雨，大半是因为惊愕。
对方的秦军将领们大概也被震住了。他们挥旗停止了所有秦军的前进，满怀疑虑地凝视着这两个身影。我只能隐隐约约地看清那些秦军将领们的脸――但那是充满疑虑的表情，不会有错。
秦军士兵们也都原地肃立不动，眼睁睁地望着。英将军和凌夫人朝他们越走越近，已经到了弓箭所及的范围――没有人放箭，大概将领们也都拿不准，不敢下令。
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前排的秦军士兵们开始小小地骚动起来，互相不停地交头接耳。
这种事情发生在一向严守纪律的秦军身上，真是不寻常――就在这时，另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英将军突然伸手解下了头盔。那头盔原先有护颊和护鼻，将脸部包裹得甚是严密。这一解下来，对面便是把英将军的容貌看得清清楚楚了。
正在此时，我们身边突然鼓声大起，吓了我一跳，回头望时，许多面白色的‘英’字大旗瞬间同时全部展开，许多士兵执着大旗尽力摇晃，晃得我眼都花了，觉得看到了冬天的大河突然解冻，层层波浪裹挟着冰块在剧烈碰撞、奔流翻腾。
确实像是冰河解冻了――不光是波浪，还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是这响声来自对面。我惊骇地望去，见到对面前列的秦军士兵们突然朝英将军纷纷冲来，一边大声叫喊，状若疯狂。我的脑子一懵，以为秦军开始冲锋了，正想抬脚，却看到英将军坐在马上，张开双臂，像是在迎接他们。远远地，我似乎都看到了他眼中的泪光闪烁――好像不可能，可是我确实记得我看到了。
这时，我才发现冲来的秦军们个个早就把兵刃丢到了地上。他们不是冲锋，而是激动万分地奔向英将军的身边。我也听清了他们到底在叫喊着什么。他们喊的是：‘英大哥！’‘真的是大哥！’‘大哥来了！’
我突然明白过来――我已经看清了他们的脸，上面几乎全都有些不分明的字迹。
他们是‘骊山徒’！那些英布手下曾经的劳工兄弟！
后来，我才把整件事情联系在一起想通――章邯之所以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从咸阳城附近募集几十万的大军，说穿了，其实就是因为他原本官居少府，便想到了归他管辖的所有修建骊山和阿房宫的劳工们。他把他们组织起来，发给衣甲兵器，略加训练，然后威胁利诱，答应战争胜利后放他们回家，从此永久罢除他们的徭役。
骊山徒们在始皇帝葬礼时被殉葬了四五万人，英布逃亡时又带走了两万骨干力量，余下的三十万人左右自此群龙无首，继续过那麻木的重役苦力日子，早已把自己当成了死人，不再存能够回家的希望。现在既得到了章邯的承诺，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上了战场果然拼死尽力，所向披靡。
他们是在为了最后一丝自由的希望而战斗。那是他们再也不能被夺走的东西。
渡河北上之时，英布就已经得知了秦军中大部分士兵都是骊山徒的消息。他秘密派遣原先的劳工首领们潜入秦军营地，和劳工们联络，劝说他们倒戈。众人听得英布来了，又听说英布之所以参加楚军、西进咸阳的唯一目的，便是解救众位兄弟，个个都是又惊又喜，早将章邯的许诺扔到九霄云外。
不过没看到英布本人，许多劳工还是将信将疑。
首领们回报英布，英布便定下了这条计策――在决战的战场上，让秦军面对面地看到他。
大旗飘扬，头盔摘下，都是为了告诉他们：是我。我来了。我不忘你们，不负你们。我终于回归，来带你们回家了。
所以在决战的前后，他一直都那么激动。尤其是在战场上，当他朝远方遥望，看到那么多朴实、苦难的熟悉面孔，那些充满期望的恳切眼神，曾经始终只会在他负疚、歉愧的梦中浮现，此刻，却影影绰绰地真实出现在对面时，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他朝对面走去，像君王走向自己的子民、父亲走向自己的家人。当骊山劳工们认出他，无法自制地扔下兵器、向他奔来时，许多人都在狂喜中哭了。那一刻，他们相信了，自由终于出现了，回家终于变成了现实。这让他的泪水也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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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军的阵型已经凌乱不堪。旗帜四处乱丢，许多马匹被从身后冲出的混乱人潮吓到了，嘶鸣着四处转圈。人们的喊声、哭声，军官们的喝骂声，乱作一团。
现在不光是前排的士兵，连后排的也开始朝楚军阵地跑来。秦军将领们气得大声咒骂，拔出宝剑来朝周围乱砍，可是根本止不住这潮水。
这时，凌夫人已走到了英布的身边，和英布并肩而立。骊山劳工们看清楚了，欢呼声似乎突然提高了一倍，山呼海啸一般，叫道‘大姐也来了！’‘快看，是大姐！’
这一回，整个秦军的阵线终于全部崩溃了。海潮般的骊山劳工扔下兵器，争先恐后朝这边投奔过来。那些并非骊山徒的正规秦军们被冲击得几乎站不住脚。
秦军将领们一看大势已去，生怕此时遭到反戈一击，连忙鸣金收兵，带领正规秦军们退回大营。
战斗结束了，确切说根本就没有开始过。不过这时，我们也不再关心这些了。
英布和凌若早已翻身下马，劳工们把两人围在中间，不停地叫喊着他们，紧紧地抓住他们的臂膊和衣角。英布有力地和身边的劳工们一个个地拥抱，抱得紧紧的――紧到像是一松手就会失去，紧到我看得想哭。
凌若一边抹着泪水，一边微笑着张开双臂也要拥抱他们。劳工们虽然激动，反而却又都脸红起来，都是和凌若轻轻抱一下就躲开，可是一直嘻嘻地笑着，围在凌若身边拥来挤去，不舍得离开。
紧接着，我们先锋军里那些骊山劳工出身的士兵们也都跑上前去，大家久别重逢，互相喊着对方的小名，有的紧抱痛哭，有的哽咽无言。整个战场上都是人的海浪翻动，无数双臂膀紧紧挽在一起――我不是骊山徒，可是看着这场面，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也酸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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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莹突然站了起来，转身快步走入内室。六伯错愕地望着，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不久，吕莹走出来，眼圈还有点红，擦干净了，伸手到火炉旁，一边烤着，一边微笑道：“六伯，刚才眼睛突然发痒，进去擦把脸。没关系，你接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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