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四日那天,他和母亲、小娇从永寿殿里的地道下去,举着火把在黑暗中前行,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从尽头处爬了上去,发现是在一座大殿宇之内,寂静冷清。他小心翼翼护卫着家人出了殿门,回头一看,不由得哑然失笑――竟然是高皇帝庙的享殿。
高皇帝庙在长乐宫宫墙之南,颇为偏僻。除了每年的几次大祭之外,平时基本也不会有人来――没想到吕雉生前一直睡的床下的这条地道,最终竟然是通到刘邦神庙的神位之前,不知道设计者的用意是不是希望刘邦的魂灵可以方便地夜夜与妻子相会。
此时长安城中大街上已经随处可见士兵出没,百姓们都慌忙奔回家去,关门闭户。他踌躇起来,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若回尚冠里的话,当真是自投罗网。突然,母亲景夫人道:“去西南角西安门内的函里,那儿有一座小宅子,可以让咱们容身。”
周去疾奇道:“这宅子从何而来?”
母亲道:“三天前吕禄最后来的那次,除了把那个盒子交给小娇之外,还给我一把钥匙,告诉我,咱家总在长乐宫里住着也不自由。他为咱们在函里那儿找了所宅子,过几天便搬家到那里去,省得在尚冠里树大招风,引来些莫名的仇家。”轻叹一口气道:“不过看城中这局势,咱们在函里也只能暂时避避风头,住不得啦……整个长安,现在到处都是仇家了……”
他们一家三人小心地沿着偏僻小巷走,到了函里,找到那所宅子,果然已经打扫得甚是干净,各种日用品都已配齐。小娇到处看看,突然又掉落泪来,道:“吕禄哥哥真是细心周到……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危险……”周去疾心头沉重,抱了抱她。
三人在函里躲避了起来,往后的几天听到附近街上不时响起的惨叫声、哭喊声、兵刃铿锵声,连门也不敢出。小娇夜里吓得一直钻在母亲被窝里睡,还要哥哥也睡在同一个房间里,生怕那些白天死去的厉鬼们半夜里出来游荡。
到了九月十日之后,周去疾悄悄出来观望,发现局势渐渐平稳下来。他也逐渐打听到了各路消息――吕氏家族全部覆灭,祸连九族,其中只有吕禄不知所终。
他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小娇。自己怀念吕更始,在没人处悄悄流了一回泪。
和母亲商量起日后的安排,母亲沉默半晌,道:“住在这里,迟早会被人发现。既然不论在哪儿都是艰难讨生活,都要提心吊胆,那还是回故乡彭城去罢。咱们毕竟是楚人,你周家和我景家的家族墓地都在那里,最近这几夜,我也总梦到你父亲,大概是他也想念我们了吧……”
周去疾心中甚是怅惘,也觉赞同。不过那些日子长安城十二城门还是盘查得甚为严密,他知道此刻自己身兼“西楚余孽”和“吕氏同党”两大头衔,又有不少未央宫里的校尉郎官们认识自己,不敢轻易行动。
到了将近除夕的几天,城门的看守渐渐松动下来。城中都在传说代王即将入继大统,看起来大局已经安定。他觉得机会已到,想想除夕夜许多把守士兵一定偷偷溜回去过年,便决定三十日晚上动身。
到了三十日这一天,他已经雇好了一辆马车,只等天黑下来、午夜将至之时便出发。下午,母亲突然告诉他,父亲周殷的灵位还留在尚冠里的家中没有带出来――当初他们只是入长乐宫暂避,没有把灵位还带在身上的道理――他想想,觉得家家户户都在吃年夜饭,行人稀少。只要自己谨慎,不会有被认出的风险,便自己出门悄悄朝尚冠里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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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他站在多年生活的小院中,望着周围的寂静荒凉,百感丛生。刚才在院门外看到锁已被撬坏,便知道家中肯定遭过洗劫。进来果然看到屋门已然欹倒,家具什物多被砸得破碎不堪,稍微有点用的小件东西都已无影无踪。
他紧闭着嘴,无声地在那堆破烂木器中翻了半天,终于将那块尺许长的木牌灵位找了出来。木牌已被拦腰砸断,好在并没缺少。他缓缓抚摸着木牌上的字迹,眼圈有点湿润,将它珍重地藏入怀中。
眼角一瞥,发现有片紫色。他拉出来,竟然是当年挂在父亲书房雪白墙壁上的那面“楚”字紫旗。本来是放在箱底珍藏的,现在像块破抹布般被扔在角落里。他将旗帜上的灰尘抖尽,叠好,也放入怀中。
他走到自己的屋中,坐在那张已塌了一半的床上,痴痴地透过破碎的窗子向院中望出去――上一次他坐在这张床上,还是八月十六日的黄昏,一觉醒来,望着外面小娇哼着歌儿做针线活儿的背影,倍感温馨。
那个时候,他在想:也许,十多年、二十年之后,黄昏、小院、妹妹、母亲都会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到那时,自己再从一场长长的、疲惫的梦中醒来,看到的又会是什么?是不是日已落、夜将深、风渐冷、人无言?
此刻,他渐渐明白:不需要十多年、二十年。只是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已经注定要永远告别这个家、这个小院,不再回来。唯一幸运的,是母亲和妹妹还在身旁。
有她们在的地方,就是家。无关城市,无关房屋。
正在出神,突然听到外面有几个人的脚步声。他一惊,忙躲到床后面去。那几个人很快进了院子,四处张望一番。然后一个粗鲁的声音道:“这里做新房倒还不错,重新打扫粉刷一遍就好。先要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破家具全都扔掉。”
又一个声音响起来,他听出来是里长陈商,心头立刻火起。陈商道:“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粉刷?我急着要用。到了元月十五,婚礼便要举行――过了十六,我便要到附近的县去走马上任、做县令了。”语气中甚是骄傲。
那个粗鲁的声音道:“总要过了初六之后,才好动工――陈里长,不对,陈县太爷,你为儿子结婚准备的新房,怎么显得如此破烂?”
陈商颇为得意地道:“这里原是个吕氏叛党的宅子。那叛党出逃,宅子按律已经被朝廷没收。我跟相国表叔打了个招呼,他老人家岂把这点小财物看在眼里?吩咐一声便转给了我。不过倒是给我帮了大忙――儿子太多,宅子不够,正好留给这个小儿子成亲用。”
周去疾听得明白,想想自己家历经的磨难,现在连宅子也要被人强夺去,再也忍无可忍,纵身从窗口一跃而出,大喝一声:“陈商!你欺人太甚!”
陈商和几个彪形大汉猝不及防,吓得往后跳开,抬头傻傻观看。陈商突然尖叫起来:“周去疾!你……你这叛党居然……”那几个汉子见势不妙,各自拣起几根桌腿,朝周去疾气势汹汹地逼将过来。
周去疾这二十多天来憋在函里的住所内不敢出门,每天就是将“凰舞-巫神剑法”练了一遍又一遍,借此一舒胸头之气。他经历这些大变故,默自有了许多新的领悟,现在武功已经又比之前高出了许多。见这几个粗壮汉子全无架势,不过靠凶悍蛮力而已,不由得冷冷一笑,连剑也懒得拔出来,突然身形鬼魅般飘动,举起剑鞘左右虚晃了几下。那几人连忙笨手笨脚拿桌腿招架,全都挡了个空,正在发愣,突然噼噼啪啪连响,各人脸上已经都被剑鞘拍出个大红印子,火辣辣地肿将起来。
只见周去疾依然站在他们面前,冷哼一声,带着点不屑的微笑,道:“还不滚么?下一次拍到脸上的,便不是剑鞘,而是剑锋了。”这几个人呆呆地望着他,忽然明白过来,发声喊,屁滚尿流地夺门而出。
陈商也想混在人群中逃走,眼前一花,早被周去疾拦住。只听得周去疾淡淡道:“陈县太爷,恭喜你升官发财,又要办喜事――咦,怪了,我怎么记得上次看到你的时候,你说你当晚就要全家搬出尚冠里呢?”
陈商脸色发白,抖得牙齿打颤,话也说不出来。
周去疾缓缓抽出腰间的青铜剑,凛然道:“吕家就算都死了,余党还在――他们说过,再在这里看到你,便要收拾你。你自己不听,怪不得我了。”朝陈商慢慢走过去。
突然,刚才躲在院落黑影里的一个人扑出来,挡在陈商身上,对周去疾嘶声哀求道:“周大哥,你家我不要了,放过我父亲吧。”
周去疾一愣,认出是陈商那个瘌痢头小儿子,心想原来就是他要成亲。陈商颤巍巍跪下去,将小儿子拉到背后,叫道:“周兄弟……不,周大人,你杀我一人便够了,千万莫对我儿子下手,莫要去对付我家人,我求求你了!”一面不停磕头。
周去疾犹豫一下,心中有点发酸,又看看自己手中那把“令尹八年”青铜剑,在月光下明净如水――终于摇摇头,道:“你这样的势利小人,还不配死在这把剑下――不过,你只当个里长,已经如此横行霸道,作威作福,若是当了县令,怕是县的老百姓还要受苦。”
陈商一愣,正在发呆,周去疾剑光闪动,噌噌两下,已经削去他的一只耳朵,又在脸上划了一道长长的伤痕。
彼时汉朝的惯例,不任命残疾或破相之人为官。这两剑下去,陈商这辈子的仕途便断了。
周去疾将剑上的血滴甩掉,收剑入鞘,转身走到门口,刚要出门,突然听到背后那个瘌痢头小儿子叫道:“周大哥,且慢!”
周去疾冷哼一声,回头道:“怎么?你将来要找我报仇?”
那小儿子的神情甚是扭捏,支吾道:“周大哥,麻烦你回去转告小娇妹妹,我虽然奉父命要成亲了,但还是经常……经常会想念起她。”
周去疾有点愕然,望着他,慢慢摇摇头,最后终于道:“我帮你转告便是。你好好对待你妻子吧,莫要再痴心妄想。”看着他那副真诚的样子,自己心里也觉得有点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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