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与她幻想的场景全然不同。但是她不管，一下子站起身，就朝英无夜奔过去。
短短的几步路，她的眼圈已经红了，泪水开始落下来，恨不得直接扑进英无夜怀里去，诉说她这段日子等待的艰辛和惶惑。
但到了英无夜面前，她还是停下了脚步――英无夜有点尴尬地僵直站着，并没有伸出双臂来的表示，只是轻轻叫了一声：“张姑娘。”
她突然有点怨恨起来――他为什么还这么叫自己呢？为什么就不能直接叫自己“张嫣”？他比自己大好几岁，叫自己“小嫣”也好啊。
突然间想起来，英无夜不是她的――幻想的次数太多了，不知不觉已经把他看成了自己的男人，会全心全意来救自己、宠自己的人――她的头脑开始清醒起来，带着一丝忧伤，硬挤出一点礼貌，抹去泪水道：“英大哥，我等了这么久，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就是知道。”
英无夜心中也有些感动，匆忙道：“现在没有时间细讲。你快跟我走吧，我带你出宫去，以后再也莫要回到这个坟墓一般的地方来。”
张嫣像是恍惚了，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英无夜奇道：“张姑娘？”
张嫣的泪水突然又涌了出来，哽咽道：“听到了。我这就跟你走。”她在心里叹息着，带着痛楚的喜悦――刚才那句话，自从刘盈死后，她就一直在等，等一个合适的人对她说出来――现在她终于等到了，才知道那一瞬间的感觉，原来是那么解脱的。
此时周去疾也从地道口跃上来。英无夜走近，来不及避忌，一伸手拉住张嫣的手，带她朝地道口走去。张嫣的手颤抖了一下，心里狂跳，整张脸都火烫烫红起来。
英无夜忽然回头道：“对了，孩子呢？”
张嫣一下子回过神来，急忙道：“他被送回昭阳殿里看管起来了。求你一定把他也带上――否则他可能活不到明天早晨了。”
英无夜问：“为什么？”张嫣忙解释道：“今晚代王已经入城了，明天元日大典上，听说他就要正式宣布登基为帝，接受群臣的朝拜。小皇帝实际上已经被废黜了，但我估计他们还要斩草除根，否则等孩子长大，若是心中不服，还是会有无穷祸患――还有，别的诸侯王一旦不服代王，也可能会把小皇帝抬出来做旗帜，声称要辅佐幼主、勤王讨逆……”
英无夜对朝廷内部那套游戏规则并不很懂，但他相信张嫣的话，于是断然道：“好，我们去昭阳殿，把孩子也救走。”
张嫣高兴得几乎又落下泪来，突然觉得好生自由，也不害羞了，双臂伸出，圈住英无夜的脖子，真心诚意地道：“英大哥，你对我和孩子这么好，我好生欢喜。”
周去疾旁观者清，心知最好给这两人留点单独空间，便道：“英兄弟，你保护着张太后在后面慢慢走，我先去昭阳殿打探一下。”英无夜尴尬地点点头。周去疾转身来到地道前，准备纵身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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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前，在另外一个地方，一群人也刚刚谈起过小皇帝。
未央前殿左边是议事的宣室殿，右边是宴会的宴昵殿。现在这宴昵殿中正是张灯结彩，红烛高举，歌舞翩翩。当朝新贵们――功臣勋旧、头面皇族数十人，正在频频举杯，为即将即位的新天子刘恒接风洗尘。
刘恒甚是谦逊，一点架子也不敢摆，但凡有人起身向他敬酒，他也忙起身刻意回敬。众人都请他不必多礼，他执意不肯。周勃本来就觉得他不过是个瘦弱胆怯的小青年，此刻见他如此拘束紧张，越发无视起他来。
酒过三巡，陈平微笑着道：“大王明早还有元日大典，今晚须要好好休息才是。”刘恒以为这是酒宴进入尾声的表示，顺口道：“正是。今日坐了一整天车，也疲倦得紧了。”
没想到陈平话锋一转，道：“大王今夜照理说应该宿在昭阳殿里。那是天子所居的正寝，方配得上大王的身份。不过现在昭阳殿里，似乎还杂乱了一些，没有打扫干净，怕大王住进去不习惯……”
周勃冷冷地接口道：“大王是不是下道诏令，把昭阳殿里碍事的东西先清除一下？”
整个酒宴突然安静了下来，只有细细的丝竹弦管，还在殿下隐隐地不绝吹奏。
小皇帝若是留着，长大之后会再起波澜，或者别的诸侯王会拿小皇帝当借口兴兵――这些连张嫣都能猜到的事，新贵们岂能没有反复考虑过数十遍？众人今日既然出城去接刘恒，那便是做好了一脚踢开旧主的打算。不过，毕竟明日大典上才会正式宣布“废黜旧主、新主即位”的诏令，那么至少在今夜，这个七岁的孩子仍然是名义上的天下之主。大家都不由得凝重起来――“弑君”之事，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亲身经历的。
刘恒心中雪亮，目光望向下面，只见所有人都沉默地注视着他。他知道两人此言，既是出于现实考虑，也是对他的一个挑战――即使自己不同意杀掉小皇帝，难道他们就真的听话、不动手了？――小皇帝必死无疑。不过众位大臣都狡猾地在等着这个命令从他刘恒的口中发出，既是方便日后推卸掉责任，也是看看他刘恒究竟有没有这个魄力、这个手段――若是他畏缩、心善、犹豫不决，那便要被众人讥为妇人之仁，难当大任了。
他一念及此，正想板起面孔，摆出一副凶狠冷酷模样来，突然眼角瞥到周勃带点蔑视、大剌剌随便坐着的样子，心中难免有点不悦。一瞬间，早已背熟的《老子》的一句话冒上了他的心头：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去之，必姑举之；将欲夺之，必姑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
虽然进城来只短短一段时间，他已经看出来那些功臣勋旧们并没有将他真正放在眼里。尤其是像周勃这样的，完全摆出一副对待庸碌公子哥儿的架势；陈平掩饰得再好，刚才那一句突然挑起的话头，也已经有点咄咄逼人。
他心中压不住一丝忿然――我刘恒要么不来做这个皇帝，要来了，可不是随你们摆弄的傀儡空架子！还要给你们两大势力做和事老，搞不好就夹在中间成了出气筒。那还不如留在太原哪。
可是他知道，这些人现在他都得罪不起――兵权、人事、政务，都被这两大势力的人牢牢控制着，他要是贸贸然赌气、动手收权，只怕周勃陈平会像捻死小皇帝那样把他直接“清扫”掉，再去选择一个远方的亲王。
好吧，他心想，大丈夫能屈能伸。我现在就示弱给你们看，你们愈骄傲、愈好；愈看不起我，就愈越容易忽略我；愈把我当成无用的懦夫，我反而就愈安全。我毕竟当上了皇帝，总有些权力，咱们慢慢比耐心、比精细。再说，你们自己两边之间也是争斗不断，完全可以被我利用。等到我羽翼丰满之时，哼――他凶狠地想――你们现在这些想要压住我的，一个个都要重重地从这未央前殿的台阶上摔下去。
他害怕自己的眼神会暴露凶光，忙闭上眼，摇摇头，又仰天沉思，低头叹息，总之是做足了怯懦犹豫、不忍下手的模样。半晌，待他再往下看时，群臣中轻蔑的眼神便多了许多。
他故意又嗫嚅了半天，才略带点颤抖地道：“众位老大人既然如此看得起我，我怎敢辜负厚爱？――若是当真太过杂乱，住不得人，那去清扫一下……也好。只是不知哪位大人愿辛苦这一趟？”
陈平长出了一口气，心想：你既然下了“清扫”的命令，那便再不需忌惮什么了。他早就想好了人选，转头对刘兴居道：“东牟侯，你对昭阳殿了如指掌，兼之又是皇上寝宫，我等外姓大臣不好擅入，还是你这宗室皇族去辛苦一趟更好。”
不等刘兴居发话，又立刻故意抬高声音道：“东牟侯在平定诸吕之乱中居功至伟，保护太后，又手刃吕产，照理说光一个上将军，确实不足以酬谢大功，该当封王才对。不过事关王爵，过于重大，非我们这等外姓大臣所敢议论、插手，”微妙地瞥了刘兴居一眼，拱了拱手，似是道歉，接着说，“正好新天子即将登位，我忝居相国，老着脸皮向大王表荐一下东牟侯的功劳，请大王的一句金口玉言，表示一下对东牟侯保全刘家宗族社稷的嘉许。”
刘恒此刻最讨厌的人，除了周勃陈平之外，便是刘兴居。一是因为刘兴居一贯的傲慢粗鲁、愤愤不平的样子，二是因为他已经听说，这段时间刘兴居力主让刘襄即位，是叫嚷最凶的一个，后来不过因为功臣勋旧们的反对，才不得不折衷，选择了他刘恒。他知道刘襄第一个起兵反对诸吕，名声甚大，又是刘邦的长孙，在宗族中地位极尊，而且治下的齐国是大国，比起自己的代国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内心深处早对刘襄充满防备――他刘恒能够当上皇帝的资历，刘襄都有，还比他更优越。
于是，对这个刘襄的嫡亲三弟、上将军、武功高强、心狠手辣的未央卫尉刘兴居，他恨不得将其赶得越远越好――但是且慢，自己此刻对刘兴居也得示弱，至少还指望着利用他做挡箭牌，来对抗一下周勃陈平哪。
刘恒立刻堆起笑脸，道：“东牟侯对咱们刘家的功劳，我极为钦佩，钦佩！此刻又要不辞辛劳，替我去打扫寝殿，当真让我不好意思。至于王爵么，父皇……高皇帝早就立下了规矩，不封给自家人，封给谁？”
众位皇族听到最后一句话，都心中暗爽，望向刘兴居。
刘兴居刚听陈平说前边几句时，正待发作，心想：妈的，王爵没我的份儿，“弑君”这般挨骂的脏活儿，倒要又拿我当刀来使，你以为我白痴啊……忽然听到陈平话里有话，想想也确实有道理――陈平周勃自己都当不上王，有什么资格来封他？接着刘恒既然亲口许下了诺言，他顿时心头一热，眼前那面“赵王”的大旗又晃动了起来。
他对小皇帝本就毫无感情。加之前段时间功臣勋旧们想要保持现状，和他争吵，已经让他对这个碍事的病怏怏孩子极其讨厌。此刻见众人都期待地望向自己，又看到刘恒求助般的恳切目光，突然心一横，牙一咬，站起身来，道：“大王发了话，咱就去干这个脏活。都到了这一步，谁也脱不了干系，挡路的，搬开便罢！大王不会亏待咱们，是也不是？”
刘恒谄笑道：“那当然。那当然。”心中更加恨这刘兴居的粗鲁凶狠。众人听他说的太过直白，都觉刺耳，忍不住略略皱眉。
刘兴居一起身，大踏步离席向宴昵殿门口走去。众人一路目送，见他到了门口，喝一声：“把我的刀拿过来！”旁边卫士立刻捧上那把乌黑的环首刀。刘兴居绰刀在手，又叫上两个校尉跟着自己，下台阶去了。
陈平冷冷地微笑，跟周勃对望一眼，起身高举酒杯，道：“大王，恭祝你今夜迁居昭阳殿，斗胆再敬大王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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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中，此刻周去疾正打算跃入地道，英无夜则拉着张嫣，朝地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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