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笺释篇）
“笺释篇”：从小说创作角度来解释每一卷的缘起，包括构思、题材选取、作者意图等。
本篇只论文学问题，史学问题由“注疏篇”来解释。
第一卷吕雉
――未时，未是未曾的未。
这卷的主线是吕雉和卢绾从没能真正成就的爱情。副线是从吕雉的视角去写项王。
吕雉有点像《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在纯真的少女梦幻被一一强行破灭后，只有对卢绾，她才保留了心底最柔软的一点地方；而对刘邦，这个她不中意的男人居然还抛弃她、冷落她，让她连女人基本的自尊和面子无法维持，于是逐渐开始生恨、生厌，开始歇斯底里、胡乱报复――既然从这里种下了种子，后来她任性地回护吕家女儿，诛杀刘家诸侯王，潜意识里应该是一种对刘邦的反抗和嘶喊吧？
所谓一个好的女人，总是会让男人希望他自己变得更好；而一个坏的男人，总是能把一个女人心里最龌龊的地方激发出来。陈凯歌的前妻洪晃曾经说，当年不知道为什么陈凯歌身边总是能有那么多女人围绕着他，于是争吵不断，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正在逐渐挖掘出自己内心最丑陋的一面，正在逐渐变成一个泼妇。
所以，写吕雉，最后还是写三个男人――在卢绾身边，她是一个深情的想爱的女子；在项王身边，她怀着向往与崇拜；在刘邦身边，她不过是恶毒和刻薄的符号。
从“纯粹时间”上来说，这一卷写的仅仅是吕雉在临死前的几十分钟而已。不过在回忆中，故事的时间可以无穷无尽地向前不断延伸。
写项王时，我自己写得很感动，特别是当项王自言自语地说“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很满足。我很满足”的时候。
另外一点感动了自己的，是卢绾临死前每晚站在山坡上遥望长安的孤独身影。
第二卷刘襄
这卷的主线其实是刘襄回忆中的韩信，副线才是刘襄设计杀吕角、动员齐国军队、起兵讨伐诸吕。
这卷是写的最不顺手的，个人感觉也是各卷中比较弱的一卷。
韩信很难写。史书记载的材料太多，又太少。说太多，是因为现成史料一多，小说就容易跟着走，把《史记淮阴侯列传》翻译一遍，失却了自己的独立创造，所以反而是史料越多，小说越要谨慎避开和精心选择。
我只写了潍水之战这一段。但又有“太少”的问题，是因为史书中对战争细节记载极少，原文不过寥寥几句，根本谈不上精彩动人。中间的过程、心理、行动、局势，都要自己一一揣摩出来，还要描写得千回百折，令人激动。
所以这里就很艰难了。写一场大战，写韩信这样不世出的军事天才，可能都有点超出了我这样初学写作者的能力范畴。于是，既难以把战争场面煽到多热血沸腾的程度，也很难把韩信写得多么让人崇拜――一个笨人如何创造一个聪明人的形象？所以金庸说他写韦小宝一转眼就是一条计策，可是金庸自己要想好几天，才能把这条计策编出来。
战争场面，是我以后小说中经常会出现的桥段，还需要逐渐磨砺，学着去怎么写好。
在这卷中，附带白描了一笔龙且。他和韩信有一点相同，都是越到危急时刻、越兴奋、越有光彩――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常常会惊讶于这种疯狂的神秘力量，并在不知不觉中被它的光彩吸引。关于这点，茨威格的《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对我有所影响――一瞬间俘获女主人公寂寞芳心的，正是男主人公在赌场中全神贯注的疯狂。
而韩信毕竟还是比龙且多了一点境界――他的疯狂，不是去单纯求爽快，而是期待出现更高水准的挑战，好把自己逼到可以爆发全部能量的绝境――就是那种面对更强大的对手，会觉得“好开心”的类型。
他求的不是胜，是“道”。所以我会写，战争对他而言更像是艺术――而他真正的目标，是画出自己生命中最灿烂的那幅画。这一点，也是我对于自己小说写作的同感吧。
刘襄设计杀掉吕角之后，那段手握齐国宰相和齐王的两颗大印，召集齐军起兵的场面，是后来补写上去的。感觉和第九卷“吕产”中的周勃政变、控制北军有种神秘的类似――都是用诡计发动政变，前者更像是后者的预演。
第三卷吕莹
这一卷纯粹就是写英布一个人。
时间线被向前拉回到始皇帝还在世之时，拉到广袤的骊山上，俯视数十万劳工生活的那个巨大坟墓，拥挤忙碌，劳作不休（补充一条小史实：后来著名的兵马俑，其实不过是文中所写到的骊山陵墓周围的那“一百多个陪葬坑”之一。则陵墓本身的宏大与华丽，可以想象。）
在史书无比关注的陈胜吴广起义（事实也就是在一个小乡下拉起来百十个人队伍吧）之前的一年，英布就已经在秦帝国的心脏地带，策动了规模甚大的骊山劳工逃亡。不谈对时局的影响的话，显然后者的行为更加艰难宏大。
英布上骊山的时候，有点像一个黑社会大哥，慢慢转变成一个重情义的乱世豪雄形象。而广袤骊山，我试图把它写成一个丛林世界，有自己弱肉强食的等级结构、合纵连横的草莽规则。限于经验，写得不算成功。
凌若这个虚构的人物，是我比较喜欢的“外柔内刚”的女子类型。有些女子表面很干练，一旦到了骊山那种地方，怕是先崩溃了。凌若的工作其实也很繁重，甚至肮脏，但她不但自己生存下来，还用她的爱心和坚韧慢慢建立起来自己的地位。
有朋友评论说，当她后来和英布一起走上巨鹿战场的时候，她是有着“天下之后”的气势的。
这部书之所以一直写得比较艰涩，主要一条是我很回避全知视角的作者亲身叙述和评价，而尽量从某一个人的眼中去观看另一个人。比如英布，其实主要只是“吕莹印象中的英布”，带上了许多吕莹个人的感情色彩。
而吕莹其实一生中只见过英布两面，她所能了解到的，前面一大部分（上骊山，劳工逃亡，巨鹿之战）是出自于两个小人物――六伯和胡伯的回忆，后面一部分（反叛，再逃亡，遇害）是出自于英无夜的回忆。而英布在楚汉之争中的许多事迹，以及最后为何会离开楚军转投汉军，就变作空白了――因为没有人对吕莹说起过。
也许在以后的书里，这种刻意对全知视角的回避会少一些，写起来也轻快一些。
这一卷中英布所唱之歌，名为《薤露曲》，确是汉朝时民间的出殡挽歌。
第四卷刘盈
这一卷名为刘盈，基本上全写张嫣。
刘盈是个很没有存在感的人物，极其苍白，似乎众人都不很重视他，连张嫣对他的回忆都少得可怜。不过，我至少很理解他。一个男孩有这样的一对父母――父亲冷漠凶狠不惜抛弃他，母亲在他面前歇斯底里地报复残杀――还能活得健康正常的话，那就是奇迹了。
所以，有一个小小的细节，才体现出真实的刘盈。他带张嫣去地道的时候，说自己“真想就住在这里面，黑洞洞的，自己在角落里点根小蜡烛，画点画，想想心事，静悄悄的，就这么一直一个人呆下去，什么都不用害怕，谁都不会来打扰……”。
这就是他，注定在孤独中才有那么一丝可怜的安全感。
这一卷的开头我写得很满意。如果读者不知道张嫣是何许人的话，那么一直看到她从铜镜背面摸出字迹后，那个突然的大转折，确实很有一瞬间失乐园之感。看过电影《时光倒流七十年》的人理解会更深――那种失足坠落的绝望。
张嫣作为小女孩时童年的生活，和入宫前后那段时间的心理，我写得很顺手也很开心。比如提亲过程中的那些仪式，虽有根据，却是喜剧的写法。
到了这一卷时，刘、吕两家之对立紧张，及“老头子们”在背后的阴影，都逐渐显现出来。中间有许多前后“照应”之处。比如差点撞上陈平马车的那匹快马，其使者是刘兴居派出，送信给刘襄，便是曾在第二卷刘襄起兵前的那个关键助推事件；而在后来的军事会议上，吕产和吕禄究竟怎么发觉陈平是闯宫行刺案的主谋？则在第五卷里到了吕禄的易容探监时方得出答案。
《唐风绸缪》确是《诗经》中我最喜欢的诗之一。本身极简单，亦无艺术性，但那背后洋溢着的喜悦和幸福，却以最质朴的力量打动人心。
第五卷吕禄
这一卷的主线是写彭越与周殷。关于吕禄的出场，我是刻意的设计――整整一卷里都没有出现卷题所标的这个人的名字，直到全卷的最后两个字。
因为全书是一个主要发生在宫廷里的故事，所以我一直觉得，需要有一个平民的视角。一个普通人，可以目睹并且被卷入这件事之中。
于是，周去疾就出现了。他那时是个低级的卫兵，家境窘迫，正在为妹妹、无赖里长和工作单位的“清洗运动”发愁――像我们每个平常人都会遭遇的处境那样。
所以，我们才会看到，宫廷之中一个小小的走过场决定，比如把刺客定性为西楚军余部，是怎样往下一级一级不断放大，被人拿着鸡毛当令箭，加以利用，最后直接影响到许多家庭的命运。
周去疾家不是这场清洗运动中的唯一受害者。更多人的声音――尤其是在政权更替中的失败者楚军一方――已经在这二十多年中，悄悄地被捂住了，消失了。
写彭城陷落、周殷自杀的那段，很凝重，“雪落在楚国三千里江山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寸河流上”，明显是乔伊斯《死者》的路子，不过感觉还算符合当时的气氛。
第六卷刘章
这一卷的主线是刘章、樊云梦与吕产的关系，副线是英无夜、张嫣和韩婉云的关系。两个三角。
结构上来说，这卷是最谨严的，事件都在戌时的两个小时内发生。从刚到戌时、刘章从朱虚侯府出发――到戌时结束、刘章下了月华台沮丧地回府。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刘章砍伤了吕产，也直接导致了后来他因恐慌而参与诛杀诸吕，成为政变中的一枚关键棋子；英无夜在差一点与张嫣相恋的瞬间，从她身边骤然离开，然后遇到了真正的挚爱婉云。
刘章是一个典型的善良、软弱、多情又自闭的人，这样人的可怕之处便是会在长期压抑之后突然没来由地爆发。在月华台上朝吕产挥刀时，与其说他是愤怒，不如说他是绝望。
我花了很多笔墨来塑造吕产的性格，并且在后边几卷中还会有丰满。他是那种别人都仰视而且无法靠近的人。小小透露一下的是，他和项王是全书中仅有的两个会在独白中经常提到“君子如何如何”的人。
至于张嫣，我其实并不相信她是真的爱上了英无夜。她被压抑得太久、寂寞得太久，十二岁到十九岁，整个青春最灿烂、最幻想的时期几乎没接近过男性。英无夜以一种剽悍英勇的方式突然闯入她的生活，抱住她、拯救她，她便一下子把所有翻腾已久的激情寄托到了英无夜的身上――理论上说，另外一个稍微出色点的男子先闯进来的话，她一样会爱上。就像童话里沉睡的公主，会爱上她睁开眼后第一个看到的人。
所以，她表达爱的方式很有意思，就是不停地给英无夜做衣服。当然她花了许多时间和精力，也累得够呛，但是婉云轻轻巧巧地和英无夜亲昵一下、嗲一下，便勾去了英无夜的心。因为这个从小流浪的男人，不管表面多坚韧，内里都还是渴望爱的孩子――最直接表达出来的爱。
月华台上，从开始相互敬酒到刘章砍伤吕产的长长一段，是我最喜欢写的那种“张力十足”的瞬间。这种桥段很见功力，这次还写不太好。
人们容易被这种激烈的冲突吸引，所以电视剧都很喜欢用这些做片花集锦。我们经常可以看到某部电视剧序幕里是怒扇耳光、集体跪下、颤抖狂吼、痛哭、炮火齐鸣、扭做一团的诸多镜头――不过我个人认为这还是粗糙了一点。真正功力高深的小说，是写平静的雪花落下，慢慢侵蚀了大地的过程――都可以写得很吸引人，而不是总把那些生命中最极端、最激烈的状态呈现出来。《红楼梦》中最惊心动魄的事情也不过是宝玉挨了一场打而已。
所以，我喜欢写这种戏剧化的桥段，但一本书里不宜多写。而且，以后我也会学着写、享受写更平静的、更见深邃绵密的桥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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