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着知青们的客车离开县城后越开越快，路两边的农田和偶尔掠过的路树纷纷往后退缩，风从打开的车窗灌了进来，吹乱了头发，灰尘也随风刮进来，不一会，头发就变粗了，身上的衣服也有了薄薄的灰了。虽然让人有点不舒服，但总比闭着窗闷着好。

高俊才坐在高江旁边。上车时，高俊才母亲眼泪汪汪的，拉着儿子的手不放，他只好陪着母亲再说说话，所以，他们俩是最后上车的，原来坐在后面倒数第二排，坐在他们后面的是两个女孩子。那个位子颠簸得很，路面崎岖时更是把人抛离坐位。那两个女生时而惊叫，时而身体向前冲撞，高俊才看着看着，有点可怜她们，就和高江说：“你看她俩，快蹦出窗了。”高江说：“让她们坐前面来吧。”于是就一起把座位和她们换了。两个女生齐声道谢，高俊才笑嘻嘻地看着她俩，说：“咱们都是一家人了，谢什么，以后帮我们洗洗衣服就行了。”一句话把两个刚走出家门的女生说脸红了。其实，高俊才说的话没有占人家便宜的意思，因为他知道这一车人到了目的地后是一个大集体，吃饭同一灶，干活在一起，就是一个大家庭一样。

高俊才看高江有点闷闷不乐，问他：“有心事？”

“我好像听见我妈在哭。”

“是的，我想你妈肯定伤心，你爸也不好受，父母都这样，你没看上车时我妈那样子，我也伤心哪。”

高江点了点头，说：“过几天会好些的。算了，别想了。”又贴着高俊才耳朵说：“俊才，这一车人，只有我们俩是从乡下来的，他们都是城里的，我们得了解一下我们的战友的情况，走进他们的圈子，不要让他们把我们俩给边化了。”

“你说得对，但不要急，一天两天是不能了解清楚的，反正以后都生活在一起，彼此熟悉是早晚的事。”高俊才口里说不急，可话刚说完，就转身和后面两位女生聊了起来。

这俩女生，一个叫李莲叶，另一个叫周美红。都是高中毕业没上大学，说起来是高俊才不同校的学姐了，然而年不一定是姐字级别，因为农家子弟一般来说上学都较晚。学历比高俊才高，身材都比他矮小，不过都有几分姿色，在这车里所有的女生中算是引人注目的了。高俊才从来喜欢美女，经常爱和漂亮女同学打闹，在学校里是尽人皆知的，不过喜欢归喜欢，他也是有心没胆，打打闹闹中并无非分之举。再说那个时代女生们都还带有传统道德的烙印，男女之间并不像现在这么开放，和男生相处有时还是很腼腆的，连拉拉手都不敢，更不要说有什么亲密接触。所以，高俊才的爱好也就只是爱好而已，和同学同窗几年也没有什么桃色新闻，当然也没有交上什么女朋友，那种可以发展成为老婆的女朋友更不用说了。如今，他的爱好又来了，他也真有和异性交往的天分，这不，这俩女生和他聊得挺投机。

高江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他内向，但心中明白事理，别人说他有内才。与人交往不多，换句话说，社交能力不强，这可能和他的家庭出身背景和受到的不公平对待有关。他自尊心强，别人因他的家庭成份岐视他，他心里想，这个成分是祖父的，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读的共产党的书，又没有私有财产，凭什么把我和我祖父等同看侍？所以，有些人不和他相处，他也就不会主动去交往。有些人愿意和他往来，他也是逢人只说三分话。反正他不把交朋友当成乐处，相反他交朋友显得很谨慎，这一点反而保护了他，这是后事，届时你自然知道。这会，高俊才正和女生谈得高兴，他却在默默的观察车中的每一个人。

车里共有男女39人，16个女的。大部分人年龄相仿，其中有几个看起来已经是大龄青年了。有一个穿着没有领章和肩章的军装，难道是退伍军人？这人就坐在高江前排。

高江探过头去问他：“你是当兵的？”

他说：“穿军装就一定是当兵的？告诉你吧，我穿的是红卫兵装。”

“哦，你是红卫兵，那你一定是大学生。”

“算你有见识。我是大学二年级的，现在都停课闹革命不读书了。”

“那你，你这衣服是？”

“我们学校红卫兵都穿着这衣服。”

一番话，让高江陷入了沉思。有书不读去下乡？停课闹革命？不懂不懂。不过，高江知道现在有不少学校都停课，有的大学已不招生，这么多失学青年又就不了业，政府让他们上山下乡，是不是就是给就业的出路呢？

“哎，大学生－”高江用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对方马上说：“别叫大学生，现在我不是学生，更不是大学生，我们现在都是农民。”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我叫高江，你呢？。”

“林木森。”

“那我叫你森哥，可以吗？”林木森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

“森哥，你以后可就是我的老师了。”

林木森回头看了高江一眼，颇有自信地说：“教你学点东西我还是能的。”

已经是中午12点了。汽车在路边一个小饭馆门口停了下来，县里派来领队护送的头头让大家下车到饭馆吃午饭。这个时候吃饭还是县政府付钱。大家依次下了车，然后一窝蜂涌进了饭馆，围着桌子坐了下来，每张桌子10人，刚好坐了四张桌子。高江和高俊才，分左右拥着林木森坐在了同张桌子。由于在车上换位子和聊天，李莲叶周美红和高俊才算是熟人了，就跟着他坐在他的旁边，另外5人都是男的，所以他们这一桌是8男2女。坐在李莲叶对面的是个大络腮胡子。上的菜是八菜一汤，肉不多，饭管够。几个男的可能饿了，吃得很快，有点狼吞虎咽的样子，两个女的斯文多了，细嚼慢，大家都没说话，可能是因为初次同桌吃饭，还有点生疏吧。吃完了，李莲叶对面的络腮胡子瞄了李莲叶一眼，大叹一声：“嗨，有酒喝就美了。”林木森盯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吃完饭又上车赶路，领队告诉大家，晚上在广州过夜。大家一阵欢腾，为可以逛一逛广州夜景而高兴。上车没多久，大部分人都昏昏入睡，车里好安静，春末的阳光流射进来，让人感觉已经有点热了。高江看了一下，车上有一半多的人已经摘掉了胸前的小红花，他也把小红花摘了，眯着眼养神，没多久，他也睡着了。

车队在离开饭馆进入广州之前就分道扬了。有的向东北方向走，听说是要到英德县那边。有的进入通广州的路，目的地是和广西交界的粤西北。有的向西南方向开去。1、2、3号这3辆车仍走汕广线，下午5点左右进入了广州地界。到了市区，路面虽然平坦，但这里车流人流拥挤，车队行进慢吞，一小段路程得走半个小时。到了省林业厅招待所门口停了车，已是晚霞消退，路灯初上。

领队招呼大家下车，让大家把行李仍留在车上，然后到招待所食堂吃饭。一边吃着饭，领队一边说：“我说三件事，一，饭后先找到自已住的房间，只住一晚，明天继续赶路。二，明天路程更远，要早起早走。路况更差，大家会更疲劳，所以，今天晚上要早点睡觉，保持体力。三，如果晚上要出去逛街，10点钟前就必须回到招待所，不然招待所就锁门了。还有，出去逛街要有人带领。你们中间这几个人是熟悉广州的，林木森，周理平，李子汉，你们几个站起来，让大家认一认，如果有愿意跟着你们逛街的，你们一定要负责带着，安全准点回来。不准喝酒，一定不要喝酒。”

这几人除了林木森是高江认识过了的，还有周理平，竟然就是那个络腮胡子。话音刚落，高俊才就拉着高江来找林木森了，说他们几个包括两个女的都想出去逛逛，求求森哥带着走，林木森一口答应。这时，周理平也过来了，说：“我们一起走。”大家都说好。于是一群人前呼后拥兴冲冲地走出了招待所，溶入了广州夜色。

夜宿广州，逛夜街，赏广州夜景，对于这些初出家门的小青年来说，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他们很快就从和亲人离别的愁绪中抬起头来，左顾右盼，贪婪地浏览着广州市容。那时的广州和现在的广州有着天壤之别，街道狭小，楼房陈旧，路灯昏黄，街上骑自行车的人成排成队，你追我赶，路人行色匆匆，公交车和的士少得可怜，私家车几乎没有。不过公交车费倒是便宜，几分钱就能乘车了。

他们从中山八路向东慢慢走着，走马观花地逛着商铺，一边说话一边走，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山七路。这时，林木森停住了脚步，不让再往前走了，他怕时间不够，回去晚了不好。大家都听他的，不过，高俊才提议到街边小吃店吃点东西，他请客。周理平说：“好啊，我们就吃云面。”

他们进了一家叫做“客如云”的小吃店，每人要了一碗云吞面。周理平还要了一小杯米酒。高俊才说他：“周兄，领队交代不要喝酒。”“鬼才理他，酒钱我自已掏。”高俊才听了不高兴，他说了他请客，周理平这句话对他来说有点带刺，好象高俊才小气，不愿意出酒钱。吃完了云吞面，高俊才付钱，酒钱也一起付了。周理平也没吭声。高江心里想，这人说话不算话，以后少点碰他。

这次街边霄夜，吃的云面使得高江回味无穷，觉得美味极了，以致几十年后还念念不忘，一到广州就要去小吃店吃一碗云吞面，不过，他觉得找不回了以前那种感觉，似乎云吞面没有当时的好吃，汤水味道大不如前。其实配料和做工都一样，甚至比以前更讲究了。其中道理，局外人是很清楚的，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只不过当事人有点懂而已。

离开小吃店，他们按原路走回去。周理平说：“我们走回头路啦，妈的。我要真能走回头路就神仙了。”

李莲叶听了回了一句：“你这个人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听不懂嘛。”

周理平说：“慢慢就能听懂了。”

林木森突然问大家：“谁知道广州为什么叫羊城？”

很少说话的周美红竟然开口了：“我知道。”

“说来听听。”

周美红就讲起了古老的传说：“说起来历史悠久了。据说在公元前9世纪，周朝的楚国在如今的广州建造了一个城邑，名叫楚庭。有一年，楚庭因多年水旱灾害，田地荒芜，五谷失收，民间饥荒闹得历害。有一天，南海的天空出现五朵祥云，每朵祥云上站着一位仙人，仙人身穿红橙黄绿紫五色彩衣，坐骑是羊，羊的口里衔着一棵一茎六穗的稻子，五位仙人和五只羊飘飘然降落在这座城市。仙人把稻穗赠予百姓，把五只羊留下，祝愿这里永无饥荒，然后腾空而去。从此，广州成了岭南最富庶的地方，也开始有了「羊城」、「五羊城」、「穗城」之称。所以啊，广州称羊城并不是因为它出产羊。你们千万别想错。当然，这是个美丽的传说，不过美丽的传说往往寄托着百姓的美好愿望。”故事讲完，大家都鼓掌喝彩，表扬周美红。

高俊才巴掌拍得最响，还边拍掌边说：“师姐就是师姐，见多识广，佩服佩服。”高江心里暗暗发笑，前几天他才和高俊才在一本名字叫“广州传奇”的书里看过这个传说，可见高俊才是故作低姿态，意在博得周美红好感而格外用心。这群人热热闹闹地回到招待所，刚好是10点。洗涮后，个个上床倒头便睡，不久就有人打起呼噜来了。

周理平躺在床上，眼前老晃动着李莲叶的身影，久久不能入睡。周理平本来有一份人人羡慕的工作。4年前，省里到地方招用建筑工人，他出身好，身体强壮。又因为家庭困难，初中没上完，从小跟着父亲做些木工活，会点木工手艺，就被挑中招用到了广州，在一个建筑工程队里当木工。每月领工资后寄些回家帮扶家用，余下的钱也能过上小菜伴小酒的小日子。他看上了建筑队食堂里一个姑娘，每次吃饭打饭总是排她的窗口。这个姑娘心地好，看这个小伙子身材高大，长着络腮胡子，认定他胃口大，给他打的饭菜总是满满的。周理平心里也挺感动的，路上碰面主动打招呼，还约她看了几次电影，到市里逛街也不忘给她买些小东西，日子久了，渐渐地彼此有了感情，几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但是，周理平交友不慎，听信了偷渡蛇头的话，在一个风狂雨暴的深夜，和一帮偷渡客从宝安县边防陆地出境，企图偷渡到香港，哪知道守卫边防的军人把他们拦个正着，边防军鸣枪警告，但有些人不听劝告，仍拼命往边境方向冲，死在枪口之下，听从劝告的就被抓回内地，拘留教育惩戒，当然了，公职人员是一律开除遣送回家。

周理平就这样丢了工作，葬送了自已的大好前途，女朋友也离他而去。回家后，总是萎靡不振，忧忧郁郁，没有单位招用他，父亲揽来的木工活也不想干，把他父亲愁惨了。这次参加上山下乡，也是政府本着改造的政策给他的一条出路。他最终选择了下乡，他觉得离开熟悉的人和地方也好，一走了事，一走解百愁。和他有同样经历，因而被“下乡”去接受教育的还有李子汉。但是，在他乡，他们这些有前科，非知青身份的人能走好吗？周理平自已都没底。想着想着，往事渐渐模糊，梦境渐渐来临。他也打起了呼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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