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6点，车队到达茂竹县城，这是他们这次下乡的目的地，但还不是终点。为了让知青们休息，恢复体力，同时也为了让知青们了解他们各自要去的地方的情况，在思想上和心理上有较充分的准备，茂竹县知青安置办公室决定让知青在县城休息三天。这三天按排了不少活动，有联欢晚会，有参观县展览馆，有县长书记做形势报告，有革命老人讲传统等等。伙食上也尽量做出丰富多样的饭菜。经过这一糸列的活动，知青们基本上对茂竹县的县情以及他们今后的去向和任务有了了解。外表上看，他们都很安定，和来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实际上，他们就象一锅热气腾腾的水，虽然还没开，可底下尽冒泡。
茂竹县盛产木材竹子药材松香，还有茶叶香菇竹笋木耳等土特产，个别地区还有金、钨等贵重金属，全县森林复盖面积占了百分之八十。林业是茂竹县的命脉，是经济收入的支柱。县属国营林埸有几十个。这次来到茂竹县的知青将会被分到三个林埸去安家落户。这三个林埸一个在县城附近约3公里远，属于丘陵地带。一个离县城8公里左右，是个半山区。一个离县城约15公里，是老林区，山高林密，人口较少。前二个安置点主要种植茶和中药材。老林区那个点就完全是从事林木和竹子的种植和砍伐。3号车被分配去老林区――凤洞林埸。
自从正式公布了这个消息，陈东，肖小兰等好几个人先后找了王维兴，要求换到离县城近的那个点。肖小兰的理由是腿脚不大方便，的确，肖小兰因为小时营养不良长成了x形腿，走路象鸭子，爬山的确是有困难，王维兴答应她去跟领导反映，能说通就帮她调换。其实肖小兰还有一个不敢说的内心秘密，她的男友就是去那个点的，她不愿意和他分开两地，为的是怕日久不见，男友会变心，再说了，那里离县城近，对于喜欢逛街的她，实在是不可错失。王维兴真是个实心眼的人，根本就不了解她的全部心事，很努力地为她去做说客，说通了领导，这样，肖小兰就换了个地方。不过，“福矣祸所倚”，肖小兰后来就吃亏在离县城近，她和男友都死于县城红卫兵派别武斗中，尸体被扔到江里去，找都找不回来，这是后话。
陈东也找王维兴说情要求调换地方。他的内心主要是怕苦怕难。在今天进入茂竹县境时，一路山高林密，山路崎岖不说，还狭小多弯，有时频临深涧，眼看着车在悬崖边晃啊晃啊的，心都揪到头顶上了，有时下坡转弯，对面突然出现了来车，就好象要撞上了，人就吓得快晕了，一路上，陈东唉声叹气，情绪极度低落。到了县城，三天的活动也没能让他放松下来。陈东要求调换地方的理由是：他有畏高症，眼睛又近视，上了高山恐怕就下不来，届时上山干活会给大家增添好多麻烦，不如趁现在给他换个地方，减少日后大家的负担。
王维兴处理这件事却显得很有主见，他没有同情陈东。他觉得陈东体质还不错，不是上了山下不了山，干不了重活的人，主要是心理素质问题，是想躲避艰苦。王维兴知道他有轻度精神分裂，对他的思想工作不能用硬的，就说：“你先到那里去，试一试，听说那里风光秀美，你不是最爱怡情山水的吗？说不定到时你还不想走呢。如果实在上山干活有难处，就给你按排不上山的活嘛，你说好不好？”
陈东还是不乐意，说：“要不，我回老家去，我不下乡了。”这种话也只有他敢说，毕竟有时候他的思维会出现混乱。
王维兴不与他纠，只用很重的口气对他说：“你回去？你能回去吗？你想想你父母。”陈东听完这句话，就象漏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蔫了，再也不提换地方了。
陈东是独生子，已经30岁了，高中毕业后在文化馆做事，平时喜欢读书，尤其喜爱诗词和小说，读书多使他文学基础好，在文化馆也算才得其用，才有所用，领导经常叫他写些宣传文章，署上领导的名字后在报刊杂志发表，自已也不时写些小说诗歌，有的还真发表了。所以，他在文化馆里算个文化人，小作家，后来还给提拔为办公室付主任。本来，生活过得顺顺当当，可就有一件事让他父母操心――儿子年纪老大了，还没对象。陈东也不是没努力，先后处过几个女朋友，可是要不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要不就是门不当，户不对。父母老催他，甚至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来说他。外人呢，以为他侍才傲物，眼界太高，有心当红娘的也不敢贸然去当说客。这样就一年过一年，到了现在还是形单影只。陈东为此也觉伤心，经常独自面壁发呆，有段时间反复彻夜失眠，以致日间没精打彩，领导交代的文章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始终没有了创作的激情，有时还动不动吵架骂人，状态越来越差。到医院看医生，医生说他患了轻度精神分裂症。
文化馆在年终调整干部时，把他的办公室付主任给撤了，并让他回家休长假，只领一半工资。他心里不服，可是事实上他集中不了精神，的确不能胜任正常的日常工作，只好退居家中。没事干了，他的心情更坏了，在家里事不分大小总跟父亲顶牛。他父亲原本有高血压病，经常让他气得头晕脚软。有一天，父亲生气之下，抄起门后的木棍，追着打他，一边追一边喊：“你滚，你给我滚出去，你不要再回来，回来打断你的腿！”骂是这样骂，陈东回家还是回。不过，他沉寂了，他想找出路，就当了下乡知青到了茂竹县。走出这一步，他就没有退路了。
第4天午后，3号车在茂竹县知青安置办公室一位姓廖的付主任亲自带领下，开赴凤洞林埸。据说这个地方是因为在山上一个岩洞里发现了凤凰，因而名叫凤洞。
汽车在九弯十八曲的盘山公路上象蜗牛一样爬行，那是单向公路，对面有车来，则其中一辆必须后退，另一辆前进，到了路面较宽的路段后才能会车，会车时几乎还是擦肩而过。实在是现埸考量司机技术和胆识啊。路两旁，不是密林就是深涧，走老远也见不到人影，寂静得很，有时候，路边树林里会突然飞出几只拖着长尾巴的鸟，发出刺耳的鸣叫，让初次见识这一情景的知青发生不一样的骚动，有的赞叹鸟的美丽，有的却因受惊而呼喊，有的睁大眼睛，视线紧随着飞鸟的方向移动。后来，他们都知道这种长尾巴鸟是红腹锦鸡，一种名贵的受保护的鸟。最让女生胆战心惊的一幕是，车前头的路面突然窜出来一条绿色的蛇，有1米多长，这蛇好象见惯了汽车，要嘛就是不知道汽车为何物，反正是在路上大摇大摆地慢悠悠的游荡。
坐在林木森旁边的周美红，最怕的就是蛇了，她又是坐在车头前排位子，这时候吓得脸都发白了，尽管这蛇是在车外面，她还是手足无措，人往林木森身上挤靠。林木森轻声安慰她：“别害怕，这蛇进不来，就算进来了，还有我呢。”周美红缓了口气，心里感激林木森，觉得这个人善解人意，有男人气概。不过，她一想起以后如果在山上干活碰到蛇，可怎么办呢？不禁苦从心来，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周美红亲生母亲在美红10岁时因子宫癌去世，使她从小就缺乏母爱，父亲上班又很少有时间陪她，造成周美红性格内向，平时不大爱说话，但是她天性聪明，读书成绩优秀，只因为家中贫穷，父亲无法供她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就没去考大学。后来，父亲续弦，继母带过来一个儿子，比周美红还大二岁，继母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欢乐。
当初，街道居委会动员失学知青下乡时，周美红愿意去，一来在家也找不到工作，二来她的继母多年来对她总是不冷不热，不亲不疏，父亲又听继母的，她在家里觉得很孤独。其实她并不完全了解下乡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她的继母反对她下乡，对她说：“乡下生活不比城镇，女孩子干不了体力劳动，到时候吃不了苦还拖坏了身体。”实际上，继母私下有自已的谋划。周美红高中刚毕业时，继母就暗中为她找婆家了，只是还没找到满意的。继母的儿子，在食品店做售货员，有了女朋友，眼看着要结婚了，可是家中拿不出彩礼，婚事迟迟定不下来。继母希望周美红能在家出嫁，嫁妆彩礼可以周转用来给儿子定婚。她下乡了，继母的谋算就落空了。周美红并不知道这些，她不顾继母的反对，毅然决然报名去下乡，如果知道继母是这种用心，她离开家庭的愿望会更强烈。继母很生气，不和她说话，临走也不送她，并且放出话来：“出了这家门，就别想再回来了。”周美红也是没有退路的。
看见周美红伤心流泪，林木森递了条小毛巾给她：“别伤心了，既来之，则安之。日后有困难，我会帮你的。”周美红擦完眼泪，汽车鸣响了喇叭，停在了路边。廖主任说：“同志们，凤洞林埸到了。”“啊－啊－到啦到啦”，林木森，高江和高俊才几个一齐欢呼着站了起来。周美红顺手把擦过眼泪的小毛巾收入自已的裤子口袋里。
凤洞林埸方圆55平方公里。境内崇山峻岭，森林资源蕴藏极为丰富，盛产杉松杂木和厘竹，是茂竹县最重要的林产品生产和出口基地。林埸有400多固定工人，以造林为主业。砍伐和运输则是外请临工。400多工人分布在三个点，其中总部180人。3号车这批知青将被安置在总部。
为了安置新来的知青，总部抽调40人搬到另外两个点去居住，又特别新造了两座宿舍。总部坐落在一个山谷平地，原来的房子，都是木头做的平房，开门向着江，后墙靠着山，山上是茂密的森林。真正依山傍林，环境优美，空气新鲜。绥江的一条小支流隔着公路和林埸相望，从林埸出来，横跨过公路就能下江。江面宽不到50米，江水清沏见底，水流缓缓，江中怪石突起，有竖起如碑的，有横卧如牛的，多为黑褐色，江水流到巨石面前，总是打着转转，奇怪的是江底的小石子，却多是白色的，水里不时有鱼群游过，有小鱼，也有大鱼。江面上日日漂过木排和竹排，放排工人一边熟练地操控着排的走向，一边用高腔唱着民歌小调。有时，还会过来几条小竹筏，上面站着渔翁和黑色的鸬鹚。
当3号车到了凤洞林埸总部，知青们还没下车，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和“热列欢迎知识青年下乡”，“学好老三篇，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口号声就扑面而来。公路两旁彩旗迎风漫卷，猎猎作响。早就等候在公路边的林埸埸长董日落，还有几十个男女老少职工们，快步迎上，抢着和走下车来的知青们握手，帮着提行李，还一边用带有浓重方言的普通话说着“欢迎，欢迎你们”。这埸面让初来乍到的知青们颇为感动，似乎感受到了几分他乡的温暖。
董埸长是个40岁左右的壮年汉子，他妈生他那天还在地里劳动，从午后干到太阳快下山，正准备收工回家，突然一阵腹痛，就在地头生下了董埸长，故此起名“董日落”。
董埸长和县知青安置办公室的廖主任是老相识，可是见面也还是客套了一番：“廖主任，辛苦了，感谢你给我们送来了新生力量，谢谢啊，谢谢。”
“老董啊，客气什么嘛，就这点路，有什么辛苦的，明天这几十人就都是你的，该你辛苦啦。”
董埸长拉过他身边一位年轻的后生哥向廖主任介绍说：“他是亚亮，埸里按排他带领知青队。亚亮，你认识一下廖主任。”亚亮伸手和廖主任握了握手，对廖主任说：“欢迎欢迎，请廖主任多指教。”
廖主任也介绍了王维兴：“老董，亚亮，这是随队来的知青队队长王维兴，刚退伍的军人。小王，以后你和亚亮就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了，有事多商量。”
王维兴和亚亮拉了拉手，使了一点暗劲，感觉亚亮手劲很大，有点撼不动的样子。亚亮也有同感，这两人从这一刻起，就开始了长达几年的较量。这种较量有时充满对抗，有时却是互相激励，终归两人最后成了肝胆相照的朋友。
亚亮招呼着大家，引带着大家到了那两栋新宿舍门口。这两栋房子和原来的老房子不一样，老房子整个都是木材做的，这新房却是用泥砖砌的墙，泥瓦做的顶。厕所是公用的，建在宿舍的下风口。
亚亮指着房子对王维兴说：“这栋大的房子是男宿舍，那栋小的是女宿舍。房子里面分房间，每间房有二个床位。你看是让他们自已挑房间床位还是我们按排？”
王维兴仔细观看了房子，他围着房子外面走了一圈，又走进房子看了看，出来后说：“我看就让他们自已挑吧。”亚亮也同意。
于是，知青们争先恐后地挑房间，挑完房间挑床位，当然，谁和谁住同一间房，他们早在路上就串好了。在女宿舍，李莲叶和周美红一间，林少君和林玉一间，另外还有3个房间都是自由配对。男宿舍这边，高江和高俊才，周理平和王小毛，林木森和陈留弟，李子汉和黄星各住一间。陈东一个人住，因为没人愿意和他在一起。王维兴也一个人住，而且是较大的房间，这不是特殊照顾，因为他的房间兼用作会议室和办公室。
挑房间时，周理平和李子汉一先一后进去，都挑了同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在东头，离公厕远一些，且因为是端头，多了一个窗，房子里明亮些，但他俩彼此不同住，又不相让，发生口角后说话声高气冲，差点打起来。后来，是挑了西边端头房间的高江和高俊才把房间让给李子汉，才平息了争端。林木森看在眼里，气在心头，按他的脾气，一是不能放任自由，二是不得挑肥拣瘦，革命青年就得胸怀宽广，理想高远，不为私利。亚亮目睹了这一幕，心里想：“牛角不尖不过岭，过得岭来是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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