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发现观察四周能分散自己对未来的恐惧,林成把自己的注意力从窗外移到了救生艇的入口处,打量起了将同舟共济的难友们。救生艇上的成员分配可能是和房间有些关系,陆续上来的乘客有不少是林成在邮轮上的邻居。之所以这么分配多半是因为,虽然这些人彼此之间并没有太多交集,但多少还是有些脸熟的,危难之中相比从来没有见过的生人,还是更容易相互信任,互相扶持的。
最先看到的“熟人”是那个刘领导,那张圆胖的脸上显得有些苍白,只是不知道是因为惊吓还是因为昨晚慰问失足女青年的工作做得太过操劳。跟在后面的应该是他的秘书――一个带着金边眼镜的斯文青年,即使是在逃难的时间,他的衣容举止依然是相当整洁得体的,如果不是衣领已被汗水浸湿,然后再把手上提的旅行袋换成公文包,别人都会把他当成来上班的,而不是来逃难的。两人和林成隔着过道坐下,姓刘的嘴里还犹自在叨念着:“赵道长不是说我今年的劫给他消了么,怎么还有这种事……”
林成看到导游小姐和岳风时多少有些意外,这个意外倒不是因为他们出现在这个救生艇上,而是两人的出场方式。通过几天的接触,导游小姐对岳风那种冷若冰霜的态度,林成再怎么不经世故也猜得出她是什么意思。然而现在他却看到导游小姐靠在岳风的肩上低泣,而岳风则摸着她的头小声地安慰着,似乎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将何柳那坚强干练的外壳击得粉碎,只剩下一颗柔弱的心。虽然可以说是有些趁人之危,不过如果岳风不专门跟着出来这么一次,也没法把握这个机会,这大概可以算是“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这话又的一个佐证吧。
如果让林成在这个邮轮上选最想和谁坐一条救生艇的话,那么这个人一定是玲姐。玲姐的房号和林成的很近,所以她出现在这条救生艇上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其实顺理成章的并不只有她一个,黄晓天之所以在这条艇上也不是什么巧合的,想到穆镏在分配救生艇时特意把他安排到这个艇上,还冒上一句“给你个和梦中情人相处的机会”,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这个没点正经的家伙在这种时候还能搞出点花样。
玲姐登上3号艇时也看到了林成,远远地就给他了一个微笑,虽然微笑里多少带着些忧虑,但还是让林成感到心安了很多,就和初上邮轮时一样。因为分神的缘故,玲姐一下没有掌握好重心,身子向一边倒去。待在一旁的黄晓天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但是手伸到一半却又顿了顿,结果被玲姐身后的男子抢先把她扶住。黄晓天颇有些尴尬,讪讪地收回停在半空中的手。
“这么大的人了,走路也不小心点。”扶住玲姐的那个中年男人说道。
玲姐没有说话,只是回过头去对着那个男人笑了笑。待在一旁的黄晓天虽然只能看见微笑的一角,但那里所包含的幸福和甜蜜仍让他有些晕眩。可想到那个微笑却是给别人的,晓天的心中又多少有些不是滋味。然而就在他患得患失的时候,玲姐回过头来礼貌地对他道了声谢。一声简单的“谢谢”却让我们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的二副同志变得举足无措起来,他试图说明自己什么忙也没帮上,用不着谢他,然而打结了的舌头却无法将他的想法转化为正常的音波。好在这时登艇口那里出了些小小的状况,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晓天也有了借口转身,逃也似的离开,连让人固定好行李的事都忘了说。
发生的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只不过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女性乘客在看见外面的参天巨浪后,感到求生无望,失声痛哭起来。待黄晓天赶到时,几个旅友之类的人已经围在她身旁劝导,只不过这么一围便把出口给堵了,好在邮轮一时半会还不会沉,黄晓天也就不想上去掺和。
虽然我赞同勇敢是人类的一种美德,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胆小有些时候却也能避过一些灾难。就在那乘客还在哭泣的当口,3号艇又猛地动了一下,不同于之前的前后摆动,这次是往下一沉。黄晓天向外一看,暗叫不好,抱住入口处的扶手,冲着3号艇内的人大叫了一句:“抓紧。”
众人都很纳闷这个水手在嚷什么,不过他们很快就有了答案。老旧的吊臂经不住3号艇被风吹着来回折腾,之前的一沉就是因为艇后面的那只吊臂一下断了三根承重钢条中的两根,还剩一根撑着。然而没道理三根钢条顶不住,反而一根却能顶住,仅存的那根钢条在挣扎了片刻后,理所当然地断了。
我虽是理科出身,但隔了这么多年,东西多半还给老师去了,只是隐约记得这样一条15.6m长的小艇,从水平位置做单摆运动下坠的话,降至最低点时速度是17.4m/s,考虑到空气阻力的关系,真实的速度应该会比这个略低,可就算这个数字的出入再大,我们也完全可以断定,实际的速度要远远大过国家对救生艇所设定的撞击标准6m/s。
如果3号艇下方只是海水,也许情况不会那糟,可是偏偏下面却有另外一只救生艇――5号艇。5号艇上安排的都是些邮轮上的服务人员,这些人相对旅客们而言,组织还是严密些,所以比其它艇要早一步满员下水。当它刚被放到水里,还没来得启动发动机,就被海浪推至了3号艇的正下方,这时,正是3号艇的吊臂折断的时刻……
3号艇艇底末端和5号艇的顶篷的末端狠狠地撞在一起,巨大的冲击力将玻璃钢里的合成树脂碾成粉未,露出了一根根平素被严严实实地包裹着的玻璃纤维。顶篷自然不会比艇底结实,在这个硬碰硬的较量中,明显吃了大亏,不但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连带着窟窿的周围也塌了下去。当然艇底也不可能没事,最大的损失大概要算推进器的螺旋桨,七片桨叶除了转轴上还留着三片,顶篷上插着一片外,剩下的三片都不知所踪。
也许从船本身来说,5号的损伤可能更大一些,然而对船内乘员来说,这个似乎要调个个。对5号艇里的人来说,无非就是猛地晃动了一下,其剧烈程度甚至比不上被一个10米高的海浪砸到的程度,可对于3号艇里的人来说,这次事故无异于雪上加霜。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玩上一次“海盗船”的游戏,这种刺激不是谁都能消受得了的,然而更要命的是,这游戏里是没有安全带的……
在下落的过程中,林成紧紧抓住了前排的靠背,脚也钩住了自己的位子,这些动作都是下意识做出来的。然而在这种时候,往往就是人的这种本能可以救自己的命。真正的考验是在碰撞的一瞬间,剧烈的震荡使得不少人松开了自己的手或是脚。
一个年青的女人从前排的座位倒着栽了下来,她在半空中一边尖叫着,一边挥舞着纤细的双手,试图抓住什么以对抗地心引力的召唤,她的指尖甚至钩到了林成身上t恤的短袖,然而夏料的质地并不足以承受这种冲击力,“哧啦”一声便裂开来,丝毫没有减慢一点她下落的速度。在擦肩过刹那,林成在那张脸上读到了惊谔和恐惧,也许是因为第一次的缘故,即使在很多年后,林成看到过无数张脸孔,其中不乏临死的表情,然而,他却仍然无法忘记那张脸。
那张脸上的表情在落到艇尾时永远地定了格,那个女人的脖子折成一种诡异的角度,明显是不活了。躺在她身旁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和那个刘领导的跟班,中年男子的情况相对要好些,只是用右手捂着左臂,看样子手上受了一些伤,而那个不知名的跟班看起来要惨得多,脸色苍白地躺在地上,嘴里发出着微弱的呻吟。
还在洛神号上的人们被这个突变吓呆了,就连之前还在登艇口闹着的妇人,也忘记了哭泣,傻傻地看着被竖着吊在空中的救生艇。被她挡在后面的旅客,之前还有些微词,不过现在怕只剩下庆幸了。水手们在回过神之后,连忙打开电动吊机,把3号艇的前端放下,还没上3号艇的乘客是没法再上去了,只能再往别还没下水的艇里塞,好在还安排得下。
在3号艇还是半斜在空中的时候,前排就冲出一个青年男子,连混带爬地跑到艇尾,他一把抱住已经断气的的女子,发出悲戚的哀嚎。
“兰,睁开眼睛看看我,千万别丢下我……是我不好,是我不该乱花钱,度个鬼密月……我听你的话,不花这冤枉钱,我们马上回家……”
可是无论他怎么样,他怀里的兰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用逐渐变凉的体温,回应着他的呼唤……
哀嚎和呻吟声夹杂在一起,如一块大石压在众人的心头,一种兔死狐悲的情绪在3号艇里漫延着,虽然外面的风浪还是很大,小艇颠簸地很厉害,大家都立起身来看着艇后,有几个人走上前去,试图帮伤者或是亡者做点什么。
受伤的中年男子左手小臂是骨折了,在部队里学过急救的勇叔帮他把骨头正好,再从一张空椅子上拆了两根塑料条当做夹板,用绷带把断了手臂固定起来。可对刘领导的那个跟班,大家都没有办法,他身上的外伤都不严重,可那苍白的脸色和那种半昏迷状态显然不是那点外伤能搞出来的,刘领导对这个跟着自己几年时光的小伙子多少还是有些感情的,一直在边上说:“小范,你要坚持住,回去我就给你安排最好的医生,你要坚持住……”
岳风,何柳和那对新婚夫妇打过几次交道,他们围在那个痛失爱人的男子边上试图开导,可是除了节哀类似的话,两个人都不知道再说起什么。何柳看着这对新婚夫妇如此凄惨,别人都还没劝好,自己倒是扑到岳风怀里陪着哭起来了,搞得岳风很是狼狈不堪。然而就是在岳风转头来劝何柳的当口,那个叫张鹏的男子抱起妻子的尸体,跌跌撞撞地向舱门走去,嘴里尤自说着:“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大家连上前去阻止他发疯的举动,然而这个看起来有些单薄的青年却暴发出与自己身材不符的力量来,加上小艇本身晃得就厉害,他硬是挣脱了几个人的阻拦。林成本想上去帮手,结果被撞得差点摔倒,好在被勇叔扶住。勇叔在松开林成之后,抢上前去,从背后一把抓住张鹏的脖子,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本还在发狂的张鹏身体一下软了下来,竟是昏了过去。他露的这一手,把身边的人唬得愣在一边,没一个想起上来帮手的,害得勇叔一手抓住那个妻子的尸体,一手抓着晕过去的丈夫。
林成算是反应快的,缓过神后连忙上来接过张鹏,把他扶一边的空位子上,还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探了探鼻息。这个动作落在勇叔眼里,不竟有些好气又好笑,说道:“他没什么事,昏个两三分钟就会醒。”
勇叔说得没错,没过一会人就醒了过来,刚才昏过去那么一下,似乎对平复情绪还有不少的帮助,虽然看起来还是那种心死莫大于哀的感觉,但是好歹没有再哭再闹,只是抱着妻子的尸体,坐着。也许在他昏迷的时候,他的灵魂已经出窍,随着他妻子的灵魂一起飘到未知的地方,这里所剩下的不过是两副躯壳而已。
就如很多电视剧里的情节一样,和这个悲剧相衬着,外面的雨依然瓢泼地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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