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与杨小智好好地聚在一起是在一个月后的星期天。

已是初冬。

杨小智发了工资，说是要请我吃一顿，地方我选。我说老表有这心意就行，咱搁河边随便吃点儿串串都中了。杨小智倒也不大方，说那咱就搁河边儿。杨小智爱搞面子活，特意叫了辆出租来师范接我。其实从师范到河边坐出租只需起步价三块钱就到了，但他这事儿办得让人心里舒坦。去的还有苏星。

三人要了三瓶啤酒，不准备多喝。土豆、青菜、莲菜、花菜、香肠……随便点一些串儿。杨小智整得一套套的，杯杯酒喝前都有个说法，主要是一些学业有成、前程似锦的祝福语。我说老表在餐馆干一个月学哩不少啊！杨小智说出来混饭吃这得懂啊！于是我也起身敬了杨小智和苏星一杯，祝他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杨小智说白头偕老都中了，孩子还不急着要。说得苏星给了他那么一粉拳。看着他二人如今这般幸福，我倒有些羡慕，佩服当初杨小智的坚持，也理解了杨小智那句：一个再牛逼的女人也需要一个男人做她的依靠。如今苏星真的跟变了个人似的，完全想象不出她以前竟还有那么一股傲气，玩弄着对她好的每一个男人的感情。苏星现在站在杨小智旁边让人一看感觉就是那种既小娇依人又贤妻良母既上得厅堂又下得厨房的完美中国女性，杨小智到底积了几辈子的德，竟讨了这么一位好老婆。

吃喝到尽兴时，杨小智拿出他的新手机让我看。杂牌，带mp3、mp4，可扩展内存，大方块状，手写，市场价可能也就五百来块钱，但在师范可算得上是“贵族机”了。我手里拿的还只是黑白屏、翻盖儿的款，当时还是在二手市场上以两百多的高价买回的，键上的字早已模糊不清。买手机是因为看杨小智有手机，觉得挺拽的，也想要一部。杨小智以前的那部手机跟我现在的这款差不多，是他上海的姐姐留给他的。省了一个月的生活费，又向杨小智借了一百，终于拿到了属于自己的新二手机。开始的几天很新鲜，上课没几分钟，就要拿出来看看时间是不是该下课了。不想听课了，就玩里面的我从小到大都在玩的俄罗斯方块。晚上睡觉前总要定一次闹铃，尽管时间不变，也要换一下铃声。后来还参加了一个活动，当月如果发六百条短信，次月送六十元话费。我想这不白送吗？于是狂发。没几个号码，有些号码我还不敢发，比如说我爸妈的，他们还不知道我已配了手机，当时心里不知道是怎样想的，就是不愿告诉他们。只有给杨小智发了。六百条，什么时候能发玩啊？不论大小事，我都会拿出手机：在快放学的时候发一条“老表，吃饭啊！”杨小智回一条“哦”。在快下课的时候发一条“老表，尿尿去！”杨小智回一条“中”。有时候也互相传一些搞笑、祝福之类的短信。总之，很无聊，半个月就对手机失去了兴趣。打电话每分钟两毛，不舍得，需要跟谁联系了发短信就成。只有打10086了，没事了问一问我那六百条短信发完了没，查一查话费。许多天后猛然发现，我的短信栏里面除了杨小智发来的就是10086的，通话记录里面则全是10086的。还记得初次拨10086，不知道怎么用人工咨询，向杨小智询问了许多幼稚的问题，终于鼓足勇气拨了过去，由于当时是晚自习放学，在听到对方温柔的甜甜的迷人的用标准普通话说的一句“喂，您好”之后，我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好半天憋出一句：“哎你好，那个……嗯……你怎么还没睡啊？”杨小智当时就笑趴下了。

现在手里拿着杨小智的大方块儿，看着那五花八门的功能，又激起了我对手机的兴趣。杨小智总让我羡慕，我也在不断向他学习和靠拢。在我正兴奋地玩着里面的游戏时，杨小智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哎对了老表，你买手机的时候不还借我一百么？”我没弄明白他什么意思，以为他忘了，就提醒说：“你追你们家星星的时候我不还借给你二百么？算起来你还欠我一百啊！”

“老表贵人多忘事啊！我在网吧干那几天的工资不都给你了么？”杨小智圆滑地笑着说。

看着杨小智的表情，听着他说话的语气，我突然感觉杨小智变了。本来不愿跟他争论的，但是我现在好像是站在战场上被敌人用枪指着，你不杀他他就杀你。

“不对吧老表！你给我那点儿钱根本不够，那个，后来去老憨饺子馆我不还给你一百么！”

“那都拿去给赵莉打胎了，我根本花！”

我感觉像是看到自己的肠子流了出来，血沾满了它们，堆积在肮脏的地上，恶心并着痛。看着地上，它们对我来说重要却又沾满污秽，欲舍但又不能。我要发作。抬起头，见这家店里老板的儿子向我们走来。小孩七岁左右，脸上全是灰，鼻涕划过的痕迹呈横向，显然是用袖子随便一抹留下的结果。小孩双手端着一盘我们又点的一份羊肉串儿，走到跟前放在桌上，不作声。完了以后感觉有什么不对，望了我们几个一小会儿眨着他那疑惑又明亮的眼睛。杨小智头歪向别处，苏星看着杨小智，我强忍着怒火。三人都不理会小孩。小孩想张口说些什么，又自觉没趣地走了。

我在想杨小智说这话的时候是否应该掩饰一点，他至少应该顾及一下苏星的感受。

“老表，我不想上了，过两天去上海。”听完杨小智的话我的思路突然被打断，跟镜头切换一样迅速。苏星两手搭着杨小智就近的那只胳膊，眉皱面肃。

“你咋都不跟我说哩？啥时候走？爹同意吗？你走了我咋整啊？”苏星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两人已亲到称对方的父亲为“爹”的份上。见杨小智面容镇定，不愿言语，苏星又转向我：“韩东，你劝劝他啊！也不知道他咋想哩？！”

我递给杨小智一根红旗渠：“老表，你可想好了？你不上学去上海弄啥啊？原以为你休学是想歇两天，尝尝人间辛酸也正确，可为啥要退学啊？不说别哩，光说咱这家里的情况，只有上学才是唯一出路。你现在只要想上学，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会供你上啊！”我说着略显装逼的话语，跟个村长似的。

杨小智深吸一口烟，慢慢地吐出：“老表，俺们家情况你也知道，前两天我三爹打电话说我爸病了。”杨小智转头看了眼苏星，“出去混一个月，我算真体会到了挣钱的难处，你看我这手。”杨小智摊开双手，一根根指头都跟小萝卜头似的，该是冻的，有的地方裂了口子，边缘丝丝发黑，看着揪心。苏星双手又搭在了杨小智的手上，想握紧使他暖和却又怕他会疼。“我爹给我养真大也不容易，我想好好孝敬孝敬他，还有我三爹三妈。”

突然，明白了杨小智之前的话语，生活。

“可咱们不是还小么！现在把学习搞好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回报。”我还是想劝杨小智。苏星听着我的话，用渴求的目光望着杨小智。

杨小智说：“说那都是胡球扯哩！要整就整实际点儿！谁知道毕业后能干点儿啥？现在去打工每个月还能往家里寄点钱。要是咱学习好了还有脸上，成天向家里要钱供我在这儿喝酒、吸烟、谈恋爱，我他妈心里不是个味儿啊！”

杨小智的话把我和苏星都噎住了。我是啥道理都懂，教育杨小智能说的一套一套的，可就是学习不行，我没资格说杨小智。苏星可能生杨小智的气，该说和她在一起是影响杨小智学习了。杨小智说话直。

“那你走吧！白（别）让拖累你！”苏星一脸生气，手还握着杨小智。

杨小智低下了头，看着苏星白嫩细滑的一双小手握着自己的萝卜头。双手从苏星的小手中轻轻抽出，反握住了苏星的手。

沉默。

是初冬。一阵凉风扑面。湍河岸边的一排柳树，只剩下柳枝随风轻飘，细细柳叶，散落在地上，稀疏，枯。水位下降了许多，靠岸的地方有些许腥臭味。这家店里的老板正把吃剩的菜汤泼向河里。

“杨小智，你能为我留下来吗？”苏星的声音低沉，却清晰。

沉默。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冬季昼短。在这里吃东西的已不多，倒数第二群离开的人正在结账，其中三两个步伐不稳。

杨小智头微抬，想看苏星一眼，不敢正视。

我愿意打破这个僵局，可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语。

“上个厕所。”杨小智突然笑着说。随后起身，拍拍苏星的肩膀，朝厕所的方向走去。

我也起身，笑着说：“杨小智是不是喝醉了？我去瞅瞅，白（别）让他掉里儿了！”

苏星一人，坐在原位，表情木讷，心事重重。

我追上杨小智，右手搭在他的肩上，嘴巴凑近他的左耳，道：“你可真想好了？你去弄啥啊？”

“我先去我姐那儿，随后再说。”

“家里都同意了？”

“他们听我的。”

“啥时候走？”

“后天吧！我一会儿去车站看看票。”

“那苏星咋整啊？”

杨小智不接话了。停了一小会儿提着裤子说：“老表，我是真喜欢她。可不走又不行。我都跟……对不起人家啊！”

“你知道就行！去了经常跟人家联系。老表我就不说了，省点儿花费。”

“老表，看你说哩啊！”

“给，我钱也不多了，只能给你这些。不知道后天能不能送你，拿着路上买点儿吃的。”

“老表，这，开始我……”

“中了，说那弄球哩！”

阅读不夏不秋最新章节 请关注书趣阁(www.sq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