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_可以吃的女人 - 书趣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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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那是费什的,他不会在意你坐他的沙发,至少我想他是不会在意的。不过上面放着他的论文,你会弄乱掉的。”那上面本来就乱糟糟的,我看不出在上面坐一会儿怎么就会更糟糕,不过我没有做声。我怀疑费什和特雷弗是不是这个孩子想象出来的人物,另外他告诉我的年龄也可能只是撒谎。在房里的光线下看,他的面孔像是个十岁的男孩。他站在旁边,一本正经地望着我,垂着肩膀,两手交叉在胸前,握住自己的手肘。

“那么你的沙发是绿色的那张了?”

“不错,”他说,“不过我自己也有两个礼拜没在上面坐了,那上面的东西都整理归类好了。”

我很想走过去瞧一眼他整理归类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不过又想到自己的任务。“那么坐在哪里呢?”

“坐在地板上,”他说,一要不就到厨房里,或者我的卧室里去。”

“哦,不要到卧室里去,”我连忙说。我又跨过那些纸张回到原地,朝角落那里的厨房探头望了望。一股特别的气味扑面而来——小厨房每个角落里似乎都放着垃圾袋,其余的地方呢全是些大锅子水壶什么的,有些是干净的,有些还没有洗。“厨房里看来也没空的地方了,”他说。我俯下身子打算把地上的书籍纸张清理出一块地方来,就像人们清除池塘水面上的垃圾一般。

“你最好别去动这些东西,”他说。“有的不是我的。你会把它们弄乱掉的。我们还是到卧室里去吧。”他没精打采地穿过客厅,走进一扇打开着的房门里,我别无选择,只好跟了进去。

那是个长方形的房间,白墙壁,光线也同厅里一样暗,百叶窗帘也合上了。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一个熨衣板,上面还有个熨斗,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副象棋,几个棋子零零落落掉在外面,地板上有架打字机,还有个纸板箱,看来是放脏衣服用的,我进门时他把它踢到柜子里去了,再就是一张窄窄的床。他拉过一条灰色的军用毛毯,遮住那皱巴巴的床单,自己爬上床,盘腿坐了下来,倚在墙角落里。他打开了床上方那盏看书用的灯,从后面裤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烟后又放回裤袋里。他点起了烟,窝着双手抽了起来,那模样活像是一个饿着肚子的菩萨在给自己烧香上供。

“开始吧,”他说。

我坐在床边上(屋子里没有椅子),拿出问卷边问边填。我每问一个问题,他总是把头往后一仰,靠在墙上,闭起双眼,然后才作出回答。在这之后,他又睁开眼睛看着我问下一个问题,不过你几乎觉察不出他是在注意看你。

在问到电话广告时,他走到厨房里电话前去拨打那个号码,我觉得他在那里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便走出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只见他把话筒紧紧贴在耳朵上,嘴巴咧了开来,几乎像是在微笑。

“你其实只应该听一次,”我告诉他,有点儿不高兴。

他恋恋不舍地放下听筒。“等你走后我能不能再多听几遍?”他问道,那怯生生的讨好口气就像小孩子想多要一块饼干似的。

“可以,”我说,“不过不要在下星期打,行吗?”我不想让他占住线路,影响对别人的调查。

我们又回到他的卧室里,照原样坐了下来。“我现在把那个广告逐句给你重复一遍,每念一句请您告诉我您会想起什么东西来,”我说。这是问卷中自由联想的那个部分,用来测试某些关键词语在人们心目中所引起的直接反应。“首先是‘具有真正男子汉风味’这句话,你会想到什么?”

他头朝后一仰,又闭上了眼睛。“一身臭汗,”他边说边想,“帆布运动鞋,地下更衣室和下体弹力护身。”

采访员应当把答案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于是我便照此办理了。我想何不把这次调研塞到那正式调查的档案里,让某个用水笔给答卷打勾的同事——也许威默尔太太啦,或者是根特里奇太太啦——看了觉得不那么单调乏味,千篇一律。她看到后准会大声念给别人听,听的人肯定会说答案真是无奇不有,这个话题足够让大家在喝咖啡时谈论三四次。

“‘清清凉凉饮上一大口’这句怎样?”

“想不起什么来。幄,等一下。那是一只鸟,白白的,从高处直往下掉,在冬天,给枪弹打中了心脏,羽毛飞飞扬扬地四处乱飘……这倒像心理医生给你做的那种文字游戏,”他说,眼睛睁了开来,“我一向都挺喜欢做这种游戏,它要比带图画的那种好。”

我说:“我想它们道理是一样的。‘口味健康称心’这一句怎样?”

他考虑了几分钟。“那使人觉得烧心,”他说,“嗅,不,这样说不对。”他额头皱了起来。“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个吃人肉的故事。”他第一次显得有点沮丧的样子。“我知道这种格式,在(十日谈”中有一个,格林2的童话中也有两三个。说的是做丈夫的把妻子的情人给杀了,或者是情人杀了丈夫,把心挖了出来炖汤或者做成馅饼后,放在银盘子里端上桌,另一个人就吃了下去。不过那同健康也扯不大上,对吗?莎士比亚,”他的声音不那么激动了,“莎士比亚也写过类似的东西。在《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3当中就有这样一个场面,不过这究竟是不是出自莎士比亚之手,人们还有争论,或者……”

“谢谢你,”我忙着记录。这时我已得出结论,这个人患有某种类型的强迫性神经官能症,我最好保持镇静,不要露出害怕的神情来。我其实例并不害怕——他看来并不像是暴力型的——但这些问题肯定会使他紧张。他在精神上也许到了某种危险的边缘,一两个词儿很可能使他失控。这种类型的人就像我想象的那样,记得恩斯丽告诉我一些病例,一点小事例如用词不慎就可能刺激他们。

“那么,‘叮咚,叫人脑袋飘飘然,醉醺醺’这一句呢?”

他又考虑了好久。“我看一点意思也没有,”他说,“根本就不通。头两个词让我想起一个人长着个玻璃脑袋,被人用棍子敲得叮咚响,就像玻璃碗琴那样。但醉醺醺几个字一点意思也没有,”他闷闷不乐地说,“依我看这句话对你没多大用处。”

“说得好,”我说,一边寻思要是让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电脑来处理这段东西,不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还有最后一个,就是‘荒野的风味’这句话。”

“哦,”他说,口气开始热情起来,“这一句很简单,我听到之后立刻就想到了关于狗儿啦马儿啦的彩色电影。‘荒野的风味’显然是条狗,是狼跟爱斯基摩雪橇犬的杂交种,它三次救了主人的性命,一次是从火中,一次是从水里,还有一次是从坏人手里,如今很可能是白种猎人,而不是印第安人,最后被一个心狠手辣的猎手用点二二口径的枪给打死了,主人痛哭失声,将它埋了,大概是埋在雪里。森林和湖泊的全景镜头。日落。画面淡出。”

“很好,”我说,一边飞快地把这些东西记录下来。一时间,只听见铅笔在纸上沙沙直响,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哦,还有件讨厌的事我不得不问,就是要请您打个分,这五句话用在啤酒上是‘很好’呢,还是‘一般’呢,或者干脆是‘很糟’?”

“这我可没法说,”他说,完全失去了兴趣。“我从来不喝那种东西,我只喝威士忌。这几句话对威士忌一句都不适合。”

我大为吃惊,便对他说:“可你刚才在卡片上选了第6类,就是说每周喝七至十瓶啤酒。”

“是你要我选个数字的呀,”他不紧不慢地说,飞是我的幸运数字。我连房门上的号码也叫他们给改了,你瞧,其实这里应该是1号。此外,我还觉得无聊,正想找个人说说话。”

“那就是说我对你的采访完全不算数了,”我板起面孔说,一时间我忘记了其实这本来只是预测。

“哎,你不挺喜欢的吗?”他又似笑非笑地说。“你完全明白你手上其他那些答卷都乏味得很。你得承认我今天着实让你快乐了一番。”

一股无名火陡然从我胸中升起。我一直以为他精神上有毛病,对他满怀同情,想不到这一切都是他装出来骗我的。我可以立刻站起来转身走开,以此来表明我的愤懑,或者干脆承认他说得有道理。我朝他皱起了眉头,一边盘算到底采取哪一种做法,正在这时,忽然传来了开门的声音,同时还有人说话。

他往前探着身子,紧张地听了听:然后又往后倚在墙上。“只不过是费什和特雷弗,跟我同住的,”他说,“另外两个讨嫌的人。特雷弗最让人心烦,他看到我没穿衬衫,屋里又来了个漂亮姑娘,一定是大惊小怪的。”

厨房里响起装杂货的牛皮纸袋的声音,有个低沉的嗓音在说:“天哪,外面真是热得要命。”

“我想我该走了,”我说。要是另外两个人也同这位一样,我想我是没法对付的。我把答卷收拢,刚刚站起身,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喂,邓肯,要不要来杯啤酒?”同时,一个毛茸茸的满是胡须的脑袋从门道里探了进来。

我呆住了。“这么说你还是喝啤酒的了?”

“对,确实如此。对不起,我不过是想让你陪我多谈一会儿。其他那些话都无聊透顶,反正我要说的都已经对你说了。费什,”他对那胡子说,“这是位金发女郎。”我勉强笑了笑。其实我的头发并不是金黄色。

在那个脑袋上面又出现了另一个脑袋,那人白净脸皮,淡淡的头发,脑门已经微秃。眼睛是碧蓝的,鼻子长得笔直。他一见到我,下巴就耷拉下来。

我该走了。“谢谢,”我对床上那位说,口气虽然冷淡,但仍彬彬有礼,“感谢您的大力支持。”

在我向门口走去时,他的脸上真的露出了笑容,那两个人忙不迭地往后退去,好让出路来,只听见床上那个人嚷道:“嘿,干吗干这种晦气工作呀?我本以为只有身体发胖,穿着邋遢的家庭妇女才干这种事儿呢。”

“哦,”我回答说,尽可能不失体面,也不想向他解释我在公司里的实际职务——嗯,我的职位比这高得多,“人总得吃饭啊,再说,如今拿个学士学位又能找到什么好活儿呢?”

走出大门后我望了望那份答卷。在强烈的太阳光下面,我对他的提问所作的记录几乎无法辨认,只见纸上一团灰蒙蒙的笔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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