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老二,」老四叫月娟,「今天喝你的寿酒,过年的时候就要回台湾喝你的喜酒啰!」
众人附和,又要敬月娟。月娟举杯浅笑道,「不一定了啦。」
「怎么?」大家以为她开玩笑,只有清耀问得认真。
「他刚才那封信嘛,」月娟这才有嗔怪之意,「说教我在日本也要留意有比他更好的对象,碰到就不要放弃。」
「算了吧,」老六挥手笑道:「故示大方。这种话我常常讲呀,你看如果你回信给他说遵照指示办理,他不杀来京都才怪。」
「我想他不是认真的。」清耀说。
「不认真也不应该说呀,」明珊以女性的立场发言,「旧历年要结婚,现在教老二到那里去找一个更好的对象?风凉话!」
「我想他不是认真的,」清耀又说,「可能是一时情绪的低潮,想到你们结婚以后的责任啦,生活啦,觉得很烦。」他说来诚恳,因为这份推理起自自己的心思,很容易揣度。
「可是他以前也有过情绪低潮,我知道那种情形,」月娟委屈地说,「可是他也不会写这种信,他只会说不知道要怎么办,不会说这种话。」
「没事啦,你好好写封信鼓励鼓励他就行了。」老三说。
「他记不记得你生日?」明珊问。这一点对女人的爱情很重要。
「嗯。」月娟点头,「他说要寄生日礼物给我。」
「那邮包说不定会晚一两天。」明珊又充满了希望,「好了好了,写封信去把他骂一顿就没事了。现在你在京都,你是我们的大寿星,不可以不高兴。」
当晚宾客散后,月娟写信至夜深,厚厚的一封长信,里面再三说明自己不变的心意。第二天,她去邮局发信,想想不妥,又拨了一个对方付费的电话回台北。三分钟说不出什么来,只告诉他收到信又回了信,又向信峰讨承诺,嗒嗒嗒嗒限时的警声响起时,她还听见他在那头大喊我爱你。
不对劲,总之不对劲,月娟落寞地朝清耀住处走去。有一种女孩子天生和男生投契,不管怎样的男子也愿交付比对女朋友更多的信赖,月娟就是这样的人,她现在心里难过,居然只想到找清耀去诉。
清耀和老三都还没回来,她在秘密地方自己取了钥匙开门进去,随手就帮他们整理了一下。这些地方月娟是极有美德的,她一向能把自己身边男孩子好好伺候,她的某些举动看在有新女性主义作风的女子眼里,简直是大逆不道。
清耀先下课回来,手里拿著书和一幅塑料袋装着的裱好的绣画。
「很漂亮,哪里来的?」月娟问绣画来处。
「神田送的。」清耀有几分无奈地说,「她上礼拜回来的时候就要送我做枕头套,我不想要,就跟她说,太漂亮了做枕头套可惜,会害我连觉都睡不好,不敢要,谁知道她拿回去配个框框叫我挂起来好了。」
「她真的对你乱痴心的哪。」月娟拿起画,「自己绣的,可不简单哦。现在日本女人没有这个样子的了。」
「她还不是一样抽烟喝酒,」清耀做着怪相道,「她那个黄板牙,教我吻她我会死。」
月娟听清耀这样恶损人家并不以为忤,还觉得幽默好笑。一面笑,一面征求清耀的意见:「挂这里好不好?」
「不行,这颗钉子我要挂衣服。」清耀说着脱下身上夹克挂上去。
「那挂哪里?」月娟问。
「这里!」清耀打开壁橱,往里一扔。
「啊唷,你好狠心喏!」月娟骂他。然而口是心非,男人在女人面前表示对其它女人的轻蔑通常不会致罪。当然,如果是她的亲戚朋友就要看倩形了。
「吴信峰的信你回了没有?」清耀换上日式胶拖桂,拉把椅子坐下。
月娟点头:「刚刚寄走,我还打了一个电话给他。」
「他怎么说?」清耀问。
「都是我在说,他本来就不爱讲话嘛。」月娟说。
「那你说什么?」清耀又问。
月娟烦躁地抽开书桌的屉子,又推回去:「不知道。问他为什么这样写。教他放心,我很好,过农历年我就回去结婚。」
「他都没说话?」「他一直说嗯。」月娟望着清耀,悲伤地说:「我不知道,反正很奇怪,可是他还是说爱我。」
清耀耸耸肩,站起来为月娟和自己倒水。他想告诉她事情要糟;男人说我爱你有时是迫于情势,有时是积习难改,不是不真,可是并不可靠。然而他倒了水递过去,只说:「这样就好了呀。」
月娟摇头道:「你不知道,真的很奇怪。他上一封信还好好的,现在这样子。老大,我想回去,不念了。」
「不念了?」清耀讶道,「可是你好不容易才拿到了京大的──」
「我本来也不想念的。」月娟打断他,「你知道我本来也不想念什么研究所,现在放弃了也不可惜。我觉得女孩子还是有个归宿最重要,我只交过吴信峰一个男朋友,要不是他退役以后一直找不到事,我们早就结婚了,我也不会来日本。」
清耀看着她,那迎着窗外天光的小脸上几乎要映出辉来;太亮了,他可以看见她鼻尖到嘴角静止时也现的笑纹,几颗早显的黑斑沿着她左眼下面一条横纹排成了半月形。
她继续讲,侃侃谈她人生的第一志愿──婚姻,以及婚姻那一头控住不能让跑了的吴信峰。他没注意听,只是望着,差不多近于深情的凝视,她自然有所觉,心中一些儿欣喜,一些儿害怕,叭啦叭啦说得更多,不知道清耀只在伤他自己的怀;她固然是美人迟暮,哪里又及得上他英雄白头的惆怅。现代人是这样:成功早到的人可以常保青春,七十开始;二十九岁才刚读完研究所预科,实在有资格叹老大了。
「那你真的不念了?」清耀终于又问。
「嗯。」月娟笃定的点点头,她说了许多,一方面说服他,更要紧的是说服自己。她是那种小学领市长奖毕业,一路第一志愿念到大学的女生,当初到日本来,是她一个父执辈帮她办的应聘,只打算观观光,读读日文,缓和一下她人在台湾信峰所受的婚姻的压力,可是一个人会念书也是一种天赋,不容埋没,几经周折,最后还是正式入了学,一待待了一年多。现在面临抉择,她自然需要小小挣扎一番。
「真的不念了。」她下最后决定,「我明天就去跟中村先生讲。」
「不等到学斯结束?」清耀问。
「越快回去越好。」月娟说,「我不要到时候两头落空。」
「你这样走恐怕就不能再回京大啰。」清耀警告她。
「我知道。」月娟不为所动,「如果我念到博士还嫁不出去有什么意思?我是一定要结婚的。」
就这结婚的一念,支持着月娟丢下学业,丢了朋友,匆匆忙忙的离去。清耀请了假相送到大阪。
机场大厦里,两人话别。心中都很依依,在这即将生离的一刻,在这专门送别的所在,两人都用了点克己的功夫,才掩住了那就要窜起的非份之想。
「我暑假会回去,」清耀说,「还是来不及吃你的喜酒。」
「我说不定会再来,」月娟说,「如果事情没办法挽回的话。」
「不会的。」清耀安慰她,「太久没见,他都忘记了你这么好,一看到你,想起来了就不会放你走了。」
清耀说了自己笑,歇一会又说:「我要是吴信峰,我就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出来走江湖。」
月娟抬头看他,他也看看她,四目一交,相视而笑。他是欣赏,几乎是有点爱恋的,因为他知道向她示好是绝对安全,他不比他的二、三、四、五、六,是家里钞票堆了出来念书,他是小学教员儿子出来投靠开中华料理店的舅舅,目前还谈不起恋爱;她是感谢,几乎是有点知心了,因为他是她遇见唯一的可能,而他明知没有结果,还是喜欢她,对她好。月娟并不打算婚后还有异性的友谊──甚至同性亦可不要──,清耀也不想再去打扰,两人心知一切就在这里终止。因此可以含笑道再会。扩音器报告西北○○九班机,月娟要上飞机回台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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