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问了庄明树许多问题,他一个都没有答,只是笑着,有点怯意地朝身边的女人看。
容真淡淡地听着,蓦然知道了庄明树的下落,与她想像的截然不同,不同,但她又说不出哪里不同,她并没有幻想过庄明树会发达,凭他懒懒散散的性格是很难有所作为的,但庄明树依附于一个开饺子馆的女人,这么真实的答案,却令她觉得沮丧。
这就是他抛妻别女远走他乡所追寻的生活吗,容真苦笑着,低下头,两只手握在一起,觉得自己好似做了一场梦,而这梦,分明砸伤了她。
她所有的不幸,都由那个男人造成,以为他踏过她的身体,能走得很远。辗转九年,不过是与一个平常女子过着庸常生活。
是夜,容真做了个梦,梦中庄明树回来了,有些落魄的,似乎病了,脸苍白如纸。她站在门口,厕身让他进来,庄明树不停地咳嗽,发烧,任凭她悉心照料,还是死去了。于是她躺在他的身边,温和地搂着他,搂着他。
一直搂到天亮。
天亮了,容真睁开眼,有些怔忡地缓缓回想起梦境,下意识地朝身边看了看,是空荡荡的,她起身下床,又四处寻了寻,然后,慢慢蹲下身,泪落下来。
她知自己还是爱着庄明树,虽然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但仍然在原地等,希望有一天他飞鸟知倦,回到故乡,纵然那时他们都已两鬓苍苍,步履蹒跚,她还是会温柔地照顾他,直至他生命最后一刻。
初时被软禁的第四天午后,外面突然很吵。初时被一阵砸锁的声音吵醒了,她呆呆地坐起来,然后,门哗一声被推开了,外面站着众多邻居。初时恍恍惚惚地看着这些人,不明白什么意思。
那些邻居相互推搡着,最后,一个大妈上前两步,对初时说,我们来带你去医院。
做什么,初时一头雾水,我没有病,我只是……她顿了顿,她想,我只是被我母亲关起来了。大妈眼睛红红的,伸手拉初时的胳膊说,走吧,是你妈出事了。
一路上初时不敢开口问,沉默地跟在邻居们的身后,她不敢问,怕一问,母亲就真的死了,而邻居们也不敢说,怕一说,容真就真的死了。
大家都沉默着。
但容真还是死了,没有等得及与女儿见最后一面,尸体停放在一间很小的房间里,尸身已经盖上了白布,初时一个人走进去,伸手揭开了白布,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她去握容真的手,冰凉冰凉的,这份凉意如电流般传遍了初时全身,使她打了个寒颤。
葬礼在邻居们的帮助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初时所负责的就是跪在灵前,将一只只折好的元宝扔进火中,然后在念经老太太指示下,每个时辰哭一次。
初时在自己的哭声中凄凉地想,怎么就在一转眼的功夫,自己就举目无亲了。
容真死的时候是下午一点四十二分,当时初时正在午睡,她做梦了,梦见自己逃出去了,然后容真追出来,攥她的衣服,她不肯回去,母女就在街上拉拉扯扯,边上有很多人围观。初时看到端康远远地站着,就扬声大喊端康的名字,可他面无表情,似乎与她毫无瓜葛,怎么可以这样,她之所以要逃离这个家,逃离容真的控制,就是要投奔他的啊。初时更大声地喊,端康,端康,她把喉咙都喊哑了,那男人还是无动于衷。
她在梦中泪流满面。
容真死于一场意外,连日的大雨使经年失修的仓库摇摇欲坠,容真像以往那样端坐着,然后头顶上面轰一声,有重物砸下来,她顿时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仓库的屋顶空出了一大块,露出阴阴的灰蓝色。
八月,初时终于等来了录取通知书,是a大,她握着这张薄薄的纸片,环顾周围冷清的家,她想,她很快就要走了。
端康最后一次来见她,给了她一笔钱。她问,以何名义。
端康转过头,看着墙上那幅容真的照片,低声说,以你母亲的名义。
他看了那么久,那么久,久到初时心念一牵,突然于电光石火间明白了一切,缓缓起身,走到端康面前,看牢他一双凄惶双眼,顿了两秒,扬起手,重重掀了一个耳光过去。端康的嘴角渗出了血丝,但他默认了,领受了。
这个耳光,终结了两人之间所有的纠葛。
端康走后,初时凝望容真的照片,一瞬间,觉得世界是一个弥天大谎,没有可以任何东西可以笃信,在夕阳的余晖里,容真依然柔和地笑着,有一种静谧的美。
初时不能原谅端康,也不能原谅容真,更不能原谅自己,那年,她十八岁,站在那里瑟瑟发抖,如一片秋风中的叶子。
她很仓促地将房子廉价卖给了一对开馄饨店的夫妻,然后带上房款,还有容真的抚恤金,以及端康给的那笔钱,只身去a城了。
她也是坐火车离开,时隔十七年,在同一个候车室,她和她从来不曾交谈过的父亲一样,同硕镇作了个诀别的姿势。
因为不再回头,于是,硕镇便成了前世。
火车轰隆隆开了,两边树木飞速后退,初时坐在沿窗的位子,头抵向玻璃,即时蒙上一层白色雾气,车厢里很吵,不断有人走来走去地卖报纸,食物,饮料,她的心很静,静至一片苍白。
她在a城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张耀明,当时她下了车,踮起脚,找a大迎接新生的牌子。然后,她看到了张耀明,白衣黑裤,神清气爽的样子,同身边的中年妇女说着话。
他没有看到她,手搭在母亲肩上,笑着说,放心啦,我保证不抽烟,不喝酒,不乱来。
他母亲眉目间充满了忧虑,真担心你不会照顾自己,衣服不想洗就拿去干洗,钱不够了打电话回来。
初时掉转头,终于找到了那块a大的牌子,走过去,对手拿牌子的人说,你好,我是a大的新生。
张耀明和她上了同一辆车,初时坐末排,张耀明坐前排,他还是没有看到她,下车时,他走在前,依然没有看到她。
他们是同班。
张耀明弹得一手好吉他,但很少弹,反倒是那个五音不全的高明,经常兴致勃勃地抱着吉他满校园走。第一次听张耀明弹吉他是中秋节,大家都是初次离家过中秋,不免都有些应景的伤感。那时,彼此都是初识,还没有知根知底,都有着探究的好奇,于是一大群人坐在草坪上,开了个中秋晚会。
先是成语接龙,然后玩古老的击鼓传花,没有花,于是红梅摘下她的发夹,当然,也没有鼓,只有高明那把崭新的吉他。大家让高明背过身去,他有些不乐意,每次都弹很久才停,大家一边聆听噪音,一边提心吊胆。
发夹停在初时手中,她有些怔怔地,众人起哄,一定要她唱一个。她抬头看乌黑天空中那枚遥远的圆月,心中滑过一丝清寒。
她唱了那首苏轼的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她嗓子略微吵哑,越发显得哀婉动人,低回不已,把一干听者听得黯然神伤,身边的刘影拉了拉她衣袖,纪初时,你听越剧吗?
初时顿了顿,听过。
容真喜欢听越剧,昆曲,黄梅戏,有空的时候便哼上几句,容真唱的昆曲最好,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声调拉得长长的,仿佛从艳丽的绸缎上拉出一缕缕光滑的丝来,却又是令人伤怀的,因为声音的婉转是一件稍纵即逝的事,待要回念,已然不可捕捉。
比方说,初时就再也捕捉不到容真的声音,努力在记忆里翻箱倒柜,也只有一个余韵的残痕。她想,死亡最直观的感受就是,那人,再也看不到,听不见,摸不着。
你知道吗,你的声音很像唱越剧的戚雅仙,刘影说,她是天生的哭腔。
发夹落在张耀明手中时,有人起哄说,张耀明,找个女生和你唱《敖包相会》。
张耀明站起来,微笑着环顾四周,等待着响应。结果,谁也不会,纪初时是会的,但她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张耀明对唱,不是不愿意与他唱,只是,不想唱给这帮不相干的人听。
没有人对唱,张耀明迟疑了片刻,拿过高明怀里的吉他自弹自唱了起来。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哟
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
夜风止,万籁寂,夏虫亦缄默。只有张耀明深情的歌声,和着吉他,回响在如水似纱的月光中,这柔情万种轻轻拂过纪初时的心田,悄无声息地植下了相思。
后来有一次,张耀明睡着了,她枕在他的臂弯,手指轻轻划着他的胸膛,低低地唱,
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哟
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
只要哥哥你耐心的等待哟
你心上的人儿哟会跑过来哟
只要哥哥你耐心的等待哟
你心上的人儿哟会跑过来哟
张耀明的睫毛动了一下,不知他醒了没,或者是否在梦中听到了她款款的心曲。她将脸贴近他,贴近他,她知,任是这样的近,最后还是会隔得很远很远,远到山重水复,天涯海角,她所不知的是,他们那么快地便阴阳相隔了。
我们对于以后所要发生的注定懵懂,注定盲目,注定是这样,被迫地席卷进阴戾的命运,听从它的摆布。
初时的堕落从一张画开始,起先,她只是坐在那里给葛笙做模特。后来葛笙端详她,我多出一倍的钱,画。
初时摇头,葛笙不响,看着她。
初时有些不悦,起身要走,葛笙在身后说,十倍。
十倍,初时的心动了动。
只画上半身,葛笙说。
初时回过头来。
葛笙继续让步,只画背部。
初时站在那里,仔细斟酌,葛笙见她有了松动,便用更加诚恳的语气说,请你相信我。
她信他了,解开了第一颗扣子,然后第二,第三,第四,和她堕落的过程一样,一步步往下深入,再也无法回头。
一次次,葛笙不断地提高价钱,不断地要求,而她不断地被说服,两周后,她的身体完全裸呈。
葛笙画了许多她的,虽然篡改了面目,但眉目间的神情泄露了她。她惴惴不安,心神不宁,葛笙试探地去搂她。
在那间小小的房间里,有蓝色窗帘,黄色灯,有满地的颜料,一丝不挂的她和葛笙发生关系,真是太容易了。
葛笙的充满技巧的抚摸令她无法抗拒,她一点点融化在他的掌间,起先她不过是贪恋那么点温柔的关爱,后来汹涌,再不能躲闪。
葛笙是有女友的,那女孩家境优越。葛笙说,我的画展全靠她了,他们躺在地上,他这样说,初时沉默着穿上衣服。
她依然给葛笙做模特,葛笙递过钱来,她冷静地一张张数,她越来越喜欢花花绿绿的钱,只有钱才是真的,她想,在这个充满谎言的世界,只有钱,不会欺骗她。
钱可以满足她的想像,填补她的空缺,她买衣服,化妆品,香水,她体会到钱的好处后,再不肯屈就去食堂排队吃饭,直接跑到莲花座点菜,她对葛笙说,我需要钱。
她确实需要钱,她那些钱远远不够支付四年学费,更何况,还有具体到每一天的生活费,她是没有退路的人,除了靠自己,没有别的出路。
葛笙于是将她带给另一个男生,瘦瘦的,笑起来有点邪,是另一个班的优等生,也是画。上人体课时不可能有如此活色生香的女子,所以想画裸女的学生,愿意出很高的价钱,满足他们对于年轻女体的好奇与向往,而艺术本身,因为的缘故,退而居次了。
初时继续脱衣,露出曲线优美的身体,风吹来,她却不觉得冷,她抬头看着屋顶那黄色的灯,觉得自己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她已经忘记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了妓女了。这个转变令她心悸,她让那些男生画她,然后,他们提出别的要求,她便加价。
她的身体收费了,观赏要收费,临摹要收费,使用也要收费,一寸寸的肌肤,都折了现。
她并不想那样,某一天,她在天台孤独地喝酒,她对自己说,我不想那样,但那种情况下,是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既然不能,那便索性作交易吧。
事情做得很隐秘,只限于美术系一个小圈子里的五个男生,他们轮流带她去画室,但两个月后,系里渐渐有了风声,许多人看纪初时的眼光有了异样,在她身后窃窃私语。她心知不妙,去问那几个男生,但他们都一口咬定绝不是自己声张出去的,甚至一个个都指天发誓,抢先于她摆出副很受伤的表情。初时点了支烟,一个人跑到晚亭去,倚着亭柱,看彩霞满天。她昏沉沉的,不知该如何挽回自己的声誉,抽完了半包烟,她想,也许根本不用挽回,就这样吧,就让那些看客去咀嚼吧,反正,已经这样了。
系主任叫凌言,是一个猜不出具体年纪的女人,保养得极好,穿很明亮的衣服,从背影看,竟可以冒充女学生。
凌言在a大是风云人物,和几个校领导都保持着似是而非的纠葛。
凌言找纪初时谈话时,很礼貌地请她坐,闲闲地问了几句。初时心怀警惕,等待凌言的发难,可凌言始终在玩擦边球,语含笑意地,甚至和纪初时谈起了美容心得。
她说,她每天都吃蜂蜜,早晚各一,已经坚持了十年,每周在丽樱堂做一次护理,女人过了二十五岁,一定要保养。
不过,你还早,凌言笑着,年轻就是好,皮肤看着像水蜜桃,一掐,就会淌下水似的。
讲完了美容心得,她转移话题说,我看过你的档案,知道你经济上会有些困难,你写份特困生申请来系里,可以减免一部分费用。
初时看着面前这个温和的女人,有些迷惘,她完全不像传闻中那样雷厉风行,锋芒毕露,学生一说起她,都说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雌老虎,连老宋、江迈也不敢和这个女人正面交锋,最多背后发发牢骚说,雌老虎今天又搭错哪根神经了。
她处罚学生的手段极狠,曾经有男生混进女生宿舍玩,被她撞见了,当天就勒令男生退学。男生家长跑来求情,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也没有用,女生也没有好果子吃,领了张留校观察的处分。
都认为她下手太重了,但她说杀一方儆百,害得系里一下子人心惶惶,那些在校外同居的眼见风声不对,也灰溜溜地逃回来了。
也有老师与她顶撞过,前几年的事情了,那老师不肯代课,凌言不动声色,过了几天就找了个借口,把他调去资料室整理档案,连工资都降了两级,任凭那老师事后怎样的献媚,反省,送礼,都无动于衷。
一贬就是大半年。从此,系里的老师也一个个老实了,知道这女人软硬不吃,轻易不敢在她面前搞花样。
但现在,凌言忽然像春风般和煦,初时不明所以,倒有几分忐忑了。她知道自己这件事情如果真被凌言抓到了证据,必得卷铺走人,或许,连证据都不必。
她忧伤地看着一脸温柔的凌言,不知道她唱的是哪一出戏。
后来,她并没有写特困生申请,也没有再去与那五个男生作交易,他们还偷偷摸摸来拉她,甚至一起将她堵在角落里,是葛笙开的口,另外四个站在后面。
他说,他们还想继续画她,价钱好商量。
她冷笑的眼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来。
葛笙说,现在,风声已经过去了。
他们眼睛里都有裸的泛出来,连眼球都是混浊的,在强烈的阳光下一起看这些人的嘴脸,她突然一阵反胃,掉头要走。葛笙一把拉住她,俯在她耳边低声说,我很快会开画展,你的画也在其中。
她抽搐了一下,盯牢葛笙,毫不示弱地说,你要是敢,我就去和凌言说,我退学无所谓,你,或者你们,也讨不了好。
葛笙松开她,点点头,鼻子里抽出冷气,好,有种,有种,我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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