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四十多岁,保养得很好,但脸上的皮肤明显做多了美容,显出一种人工的紧绷。她经常打麻将,一打就是通宵,没有什么理由的,就是觉得,她应该热衷于麻将,这是富太太们最司空见惯的娱乐,输个万把块,眼皮都不眨一下。
他们有个儿子,在上海念大学,她经常驱车前往上海,顺便购物。总之,她除了青春,什么都有。
她的一切,都建立在柏正南身上,二十年来一直如此。兰庄曾见过她的照片,在柏正南的抽屉里,是几年前的照片了,依稀可以看到年轻时的轮廓,也不过是中人之姿,但不能不承认,她风度很好。人一旦有钱,就有一种从容的气度,她现在很真实地坐在对面,点了两杯蓝山。
她从自己的儿子开始说起,只比你小两岁,在同济念建筑,你知道,同济的建筑是相当好的。兰庄觉得好笑,事实上,她确实笑了,她明白潜台词无非是让她觉得自己与柏正南是差了一辈的人。
陈秀谨闲扯了半天,终于说到了柏正南,她用一种温柔而伤感的语气,说起了她和柏正南的过去,那个时候,我们没有钱,住在他舅舅家里,天天看他舅妈的脸色,正南说,我以后一定要让你住最好的房子。八二年,他刚开始做生意,没有本钱,我把外婆给的首饰拿出来卖。他有次被人下套,骗了一笔钱,整个人都蔫了,连话都不会说了,是我把菜刀架在那人脖子上,让他把钱一分不差地吐出来。
说到这里,陈秀谨笑了一下,当时我急红了眼,要是讨不回那笔钱,我们这个家就毁了,我真有胆量砍下去。
兰庄看着她,脸上保持着淡淡的笑容,等她的下文。
隔了两分钟,陈秀谨从手袋里取出一张支票,放在桌上,缓缓推到兰庄面前,杜小姐,
请不要嫌弃。
兰庄顿了顿,将头低了低,看到一个庞大的数字。她数了一下几个零,有些不确定,于是一边看着,一边用手指在桌面下掰着,反复了几次,终于确认了。她知道陈秀谨约她出来,无非是要她离开柏正南的,也隐隐预感到她企图用钱叫她走人,可是,她不曾料想到,会是这么一个惊人的诱惑。
她激动过度至晕眩,觉得身体软软的,又恍恍惚惚,觉得这不是真的,然后,她逐步确认,这是白天,不是梦,面前的女人叫陈秀谨,她是柏正南的妻子,她要给我一张支票,是的,这是支票,不是白纸,是支票,这是支票吗?她急忙再次低下头去看。
她每一个动作都尽收陈秀谨眼底,她在心里冷笑,同时也重重地松了口气。然后,她温柔地说,杜小姐,你这么年轻漂亮,将来有的是机会。
兰庄终于从这场刺激里缓过神来,她清了清嗓子,但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于是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她觉得咖啡又苦又甜。
杜小姐,我们都是女人,和你说句真心话吧。这个世界男人多的是,而钱,却不是那么好赚的。只有钱,是真的,不会变。她顿了顿,又继续说,语调明显放慢,很多事情,都只是一念之差待要再回头,却是错过了?/p>
兰庄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这句话其实是柏正南说给她听的,这是一句早已拟定的台词,也是他们这场不伦之恋的墓志铭。
在十五分钟的欲拒还迎后,杜兰庄收下了这张支票,亲手葬送了她的爱,她甚至还很有良心地率先向陈秀谨保证,您放心,我不会再见他。
陈秀谨含笑着点点头,杜兰庄辞了职,搬了家,换掉了手机号码,用最快的速度斩断了与过去的联系。其实,她所不知的是,即使她站在原地一成不变,甚至主动去找柏正南,他们之间都已彻底结束。
她以为她的选择是明智的,他有婚姻,有孩子,有责任,叫他抛妻别子谈何容易。女人的青春是有限的,她一味耽在柏正南身上,终究不是正果。或者某一天,柏正南厌倦她了,能保证他会同样拿出这么一大笔遣散费吗?
遣散费,杜兰庄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她从春景出来,立刻打车去银行,把手续干净利落地办了。存好钱后,她坐在银行的沙发上,发了会儿呆,周围静静的,似乎能听到秒钟滴答行走的声音。外面阳光很灿烂,世界一片宁静的祥和,她还在消化着自己身上的巨变,有些不知所措,取出包里的镜子,端详里面那张小小的脸。她眨了一下眼睛,泪水倏地滑下来,然后籁籁地落了一脸。
对不起,她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三个字,既是对柏正南说的,也是对过去那个爱情至上的自己说。她依然为自己辩护,我不是不爱,只是,一个合适的时刻,一个强大的理由,与你告别了。
她只算错了一件事,就是低估了柏正南对她的爱,柏正南为了与她长相厮守,向陈秀谨提出离婚。陈秀谨按纳住内心的震惊与痛楚,冷静地说,你能保证那个女孩不是为了钱才同你在一起?
能,柏正南信心十足地说。
好,陈秀谨冷冷地说,那我们来验证一下。
他们约好,由陈秀谨出面,给兰庄一笔钱。如果兰庄拒绝了,那么,陈秀谨答应离婚,如果兰庄接受了,柏正南从此不再与兰庄见面。
这是一个关系到三个人未来生活的赌局,筹码就是兰庄对柏正南的爱。
在春景,柏正南就坐在兰庄身后的位置上,高高的沙发椅背遮住了他,他点了杯黑摩卡,早早便等在那里,他踌躇,紧张,也期待。
但最后,他的兰庄还是让他从云端摔了下来,他觉得很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兰庄走后,陈秀谨坐过来,仍然很温柔,手搭在他的手上。
他们的手都已不再光滑,都已走过沧桑,他们才是天生一对,注定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的。
她说,正南,我们回家吧。
江迈从没有想到,和田婴会走到分手这一步,是田婴提出的。那天,他们一起坐着看电
视,节目很精彩,江迈脸上带着闲适的笑容,他换了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把脚翘在前面的沙发上,忽然间,田婴对他说了句话,他没有听清,扭过头去问,什么?
我们离婚吧,田婴安静地看着他。
江迈以为她开玩笑,也笑着,好,明天就离。
他继续看电视,田婴站起身来,去冰箱里拿牛奶,她背对着他,喝了起来,她说,我什么都不要,这些都留给你。
江迈这才将注意力从电视上移开,他看着他的妻子,觉得不能置信,这是怎么了,她突然和他来谈如此陌生而冷酷的话题。
发生了什么事?江迈也站起身。
田婴转过身来,将牛奶瓶放在桌上,我不能再与你生活下去了。
话音刚落,江迈就急急地索要答案,为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江迈,我不爱你了,田婴幽幽地说,顿了会,她又说,我爱上别人了。
江迈上前,两手扳住她的肩,沉声问,是谁?
我爱,我爱他,田婴的声音像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很早就爱他了,我以为自己可以压制住对他的爱,可是江迈,你知道,这很难。
到底是谁?江迈怒吼着,忽然,一个名字跳出了脑海,他惊叫起来,是不是邓均生,是不是他?只有他,那个小白脸!
田婴沉默着。
江迈的手移到田婴的脖子上,他青筋暴起,眼露凶光,贱货,你们睡了!他用的是肯定句,可他希望得到一个否定答案。
田婴脸上现出不屑的笑容,江迈,你不会明白的。
江迈被彻底激怒了,他手下使力,掐得田婴脸涨得通红,田婴双手乱抓,只找到桌上的牛奶,她拿起瓶子,往江迈头上砸。
牛奶从江迈的头上往下流,脸上湿湿的,黏黏的。
江迈松开了田婴,略略平静了些,用一种尽量克制的态度对田婴说,邓均生有女朋友,而且你比他大四岁。
田婴咳了两声,抚住被掐疼的脖子,缓缓地坐下去。
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了,我很爱你,田婴,我们在苏福路的房子,很快就会拿钥匙了。
田婴笑了,江迈,别和我谈房子,我的时间不是用来等的,而且就算有,我也不会去住。
那我们就住在这里,江迈急急地说,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说到发生这个词时,江迈停了一下,狐疑地看着田婴。
他想知道,田婴与均生到底有没有发生过关系,但田婴一声不响,就这样坐着,像一个标本。
江迈留心观察邓均生,想要从他的一举一动上做出判断,可邓均生一如往常,见到江迈就打个招呼,吃饭时也不避他。江迈迷茫地想,是自己胡乱猜测,还是田婴一厢情愿,或者邓均生不知道田婴已经摊牌,再或者,邓均生根本就是色胆包天,不把他江迈放在眼里。
江迈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田婴与他分房睡了,态度很坚决,江迈本想阻止,但生怕更坚定了田婴离婚的决心,江迈忍下了,他想,这场战争看来是持久战,只要他抵死不离婚,田婴也无计可施。
他不离婚,绝不成全这对奸夫淫妇,江迈握住拳头,愤怒地发誓。他同田婴睡了六年,已经习惯了翻个身便能触摸到她。他想念田婴的身体,无法入睡,起床喝了许多酒,还是想她,于是走到另一间房的窗前趴着。凌晨二点,江迈穿着拖鞋,从窗格里看一室幽暗,寻不到田婴的轮廓,他觉得伤感,然后,他愤怒了,贱人!江迈作出了一个肯定的判断,立刻冲向a大的单身教师宿舍楼。
邓均生住三楼,灯已经熄了,江迈惊天动地的踢门声,惊醒了整楼人。灯逐一亮起,很多人探出了脑袋,或者披着衣服,向这边走来,一路发着牢骚。
邓均生终于也被吵醒了,他裸着上身,睡眼惺忪地开了门。
江迈一把推开他,冲进房里,想要揪出他偷欢的妻子,但什么也没有。江迈又蹲下身,朝床底搜去,依然没有,江迈不信,右手抓起邓均生的衣领,你把她藏哪儿去了!
门外站了许多看热闹的老师,他们一个个立即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脸上挂着意味深
长的笑容。
邓均生被搞懵了,反问了一句,什么?
傻逼,再装蒜!江迈很有分量的左勾拳击向邓均生的小腹,邓均生吃痛,一下子弯下腰去。
江迈醉得太厉害了,他趁着酒意,把邓均生按倒在地,很痛快地打了几拳,门外那帮看客发觉江迈状态不对,急忙冲进来拉他。
被众人拉住的江迈还在大声地骂,,邓均生,你这个杂种!
邓均生痛得说不出话来。
事情很快闹得沸沸扬扬,凌言和屈校长都来过问了,江迈酒醒后,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一下子傻眼了,脑袋耷拉着。
而田婴和邓均生自然被人当做谈资,田婴成了红杏出墙的淫妇。很多人在背后笑着说,田婴真够猛的,有了江迈一个还不够,别看她平时一本正经,原来这么需要。
邓均生更惨,名正言顺地成了第三者,旁人都说无风不起浪,江迈虽然没能捉奸在床,但邓均生肯定睡了田婴,要不然,江迈怎么不去踢别人的门。邓均生,啧,这小子一看就是风流种,想不到啊,真敢吃窝边草。
江迈获得了最多的同情,当然,这种同情含讥讽。江迈真可怜,连自己老婆都看不住,或者,是他不能满足田婴,唔,很有可能,看上去强壮的男人不一定有用?/p>
邓均生的女友果子很快风闻了这件丑闻,冲到学校来。当时邓均生正在给学生上课,他问心无愧,学生们却觉得邓老师着实有些厚颜无耻。果子走到他面前,扬起手掌,很干净利落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学生们都张大了嘴。
然后果子扭身走了,邓均生追上去,拉住果子的手臂,刚说了一句,听我解释,脸上又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果子发出歇斯底里的喊声,邓均生,我们完了!
田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整整一天,然后她去敲江迈的门,她看上去很疲倦,身体倚在门,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脸上。
她凄楚地看着江迈,放过我吧,求求你了。
江迈哭了。
在去民政局的路上,他试图作了最后一次努力,田婴,我们一起离开a城,好吗?
田婴扯出一个寡淡无味的笑容,江迈,我离开你,不是为了要和谁在一起,我只是,只是不爱你了,我想回南京去。
田婴走了,什么也没有带走,而邓均生也知道,a大不能再呆下去了,虽然他什么也没做,但跳一百次黄河也没有用。他又向果子解释了很多次,真的,我和田婴什么也没有,我发誓,如果有,我立刻被车撞死。
果子冷笑,那你就去死吧。
果子执意不信他。
他解释得累了,烦了,火了,索性说,是,我承认,我和田婴睡过,那又怎么样,你就不打算原谅我了?
果子大哭,你他妈的真不是人,既然睡过,为什么一直不肯承认,为什么要骗我?
唉,果子,真的没有睡过,邓均生抱着头,有气无力地说。
果子又掴了他一记耳光,把他的手都打落了。
由于这件事,她打他耳光成了家常便饭,邓均生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了,一时恼怒,顺手回掴了她一记更响亮的。
他们的爱情就这样打没了。
果子捂着脸,尖叫起来,然后,大颗大颗的泪水掉下来,泪水掉光了,她离开了邓均生。果子那样年轻美丽,身后跟着很多追求者,她随便挑一个,走在一起就是金童玉女。邓均生在路上撞见了一次,也死心了。
均生很快就辞了职,去中央美院进修油画。后来,他想起这桩事,觉得啼笑皆非,他和田婴通过几次电话,电话里,他并没有察觉出田婴对他有何缠绵悱恻。
她说,对不起,只是一场误会。
田婴搁下电话,伏在桌上,她想,自己和邓均生是永远没有可能的,她之所以喜欢他,是贪他一点活力,他理应有远大前程,而江迈满足于现状,田婴不想再过那种僵死而拖沓的生活了。
三年后,均生在北京开了个人画展,他想请田婴北上,但田婴的手机号码已经成了空号。
田婴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在她心底有一个秘密。那年,在n大,二十岁的她恋上一个人,他很少去上课,因为已经拿到了美国的签证。他们的相识太晚了,太晚了,最后一个月,两个人疯狂地相爱,也许因为绝望,才会爱得更深更重。
他们珍惜分分秒秒,想把最好的一面留给对方。
她舍不得他离去,万般地万般地缠绵,他们的最后一夜,她拿着打火机,想要烧掉他的签证。火苗忽忽地闪,她怔怔地看着那一点蓝幽幽地光亮,手一软,打火机掉落在地。
她把他的签证放回原处,躺在他的身边,轻轻地搂着他。
其实,他醒着,如果她够坚决,真的付之一炬,那么,他便不走了。他是这样想的,他自己没有勇气放弃前程,他想借一点她的力量。
可是她还是不够残酷,到底是因为太爱了,所以让他走,还是不够爱,才放他走?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他走了,天未亮,就提着箱子离去,他蹑手蹑脚,生怕惊动了她。其实,她亦彻夜无眠,侧过身去,泪水长长短短流了一脸。
说好不去送机。
她心如死灰,两年后,跟着江迈从n城到了a城,她嫁给了他,与其说嫁给了他这个人,不如说她嫁给了这种生活,当她逐渐安稳,均生出现了。
均生和那个去了美国的男人,有着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笑容,都这般干净从容,而且上进努力,他们都是注定要出人头地的,身上有特别气息,是一种很清爽的高贵。
每次均生来吃饭,田婴都会做很多菜,她留心均生的口味,知道他喜欢吃清蒸鱼块,红烧豆腐,蕃茄炒蛋,她一一烧来。江迈那样粗线条的男人是不会注意这些细节的,而均生,也不过当做一种礼节。
在均生心目里,油画是第一,他只要一拿起画笔,就浑然忘我,他是天生的画者。
田婴经常去美术系,名义上是找江迈,其实,只有她知道,不过是为了经过均生的画室,看一眼全神贯注站在画架前挥笔的他。
他穿着白衬衫,蓝牛仔裤,扎一条干净的辫子。男人留长发有很高的要求,如果留得不好,就有邋遢之感。他的脸在阳光下轮廓分明,线条坚毅。
田婴缓缓走过去了,她知道,这一次和二十岁那年一样,不会有任何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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