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住气,将那天晚上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当然,那事情并不复杂,我三分钟不到就说完了。
老头拧着眉头沉吟了一下,将身体靠回沙发的靠背,然后才慢慢地说:“河阳刚解放的时候,发生过一起重大案件。有个潜伏特务在某领导机关开会之时,枪击坐在主席台上的一位首长。由于事发突然,枪响的瞬间,坐在会场前排的很多干部吓得躲到了椅子底下……,这件事你听说过吗?”
我越发糊涂,心想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啊,不过我还是立即回答说:“我知道。传达‘谭甫仁事件’(1970年12月17日,云南省革委会主任.昆明军区政委谭甫仁在自己的住宅中被人枪杀,此即‘谭甫仁事件’,当时曾在部队内部公开传达)的时候,我们工地张政委讲过这件事……。”这事的后续情节是:后来上级对于当时位置在前三排,被枪声吓得躲到椅子(连椅)下面的所有干部,全部予以撤职的严厉处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其中竟然还有身经百战的战斗英雄。
封老头不紧不慢地继续发表议论:“看起来好像是莫名其妙:当年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冲锋陷阵的人,竟然会害怕几声枪响。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当时事发过于突然,加上情况不明,因此求生的本能让那些人不由自主地选择了先去躲避危险。作为普通人,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作为真正的战士,他们就交出了一份不及格的答卷。因为就在他们趴下的同时,却有更多的人没有趴下,他们奋不顾身地站起来,冲出去追击那个凶手。所以说,关键时候,最能考验一个人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英雄。我觉得,”他望着我微笑了一下:“小陈你当时的表现很了不起,尤其是你还是个女的,你当时还不到21岁。叫我看,整个后勤系统,比你再勇敢的女兵,不多。”
封老头说的很认真,眼光也很真诚。当我明确了这一点之后,我的心中异常欣慰。我连忙做出更加认真和更加真诚的表情进行“谦虚”:“首长,你这么说我真是不敢当。我就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其中也不乏‘求生的本能’这个因素,我真的不能算……。”
我还没说完,老头伸手示意,打断我的“谦虚”。他的问题再次大幅度转向,一下子转出去了十万八千里:“你老家是哪的?”
我使了好大的劲,才将思路从“凶案”“歹徒”那里“揪”了回来,我回答说:“我父亲的老家是安微淮城,是我爷爷那代迁过去的,我爷爷的祖籍是山东沂水。”
“你父亲叫陈伯宗是吧?”
这下我更奇怪了,老头怎么还知道我父亲的名字,一想释然,他一定是从我的档案材料上看到的。
我说:“是。他1964年就去世了。”
封部长微微点头:“他如果还活着,应该是62岁,他比我大三岁。”
这下我不是奇怪了,我变成了吃惊,我急问:“首长,你,你认识我爸爸?”
“见过,还一起吃过饭。我最后一次见他好像是63年,在一个老上级的家里。不过我跟他不是很熟悉。我在新四军三师当副团长的时候,他是苏北军区盐东军分区游击大队大队长,外号陈老虎。他武艺高强,战功卓著。可惜有一个大毛病,就是过于自负,经常‘抗上’。两次进主力部队,两次被‘发配’回游击队。解放后又是几起几落。这些事你不知道吧?”
我还真是不知道。说起来我替陈子华惭愧,当然也就是替我自己惭愧。我对于我父亲陈伯宗的那些光荣的和不太光荣的历史都知之甚少。我了解最多的,就是父亲的一身功夫。也就是靠着得自父亲的真传,使得我在与两个歹徒的搏斗中占了上风。或者可以这样说,就是靠着父亲在天之灵的庇护,我才从歹徒那滴血的凶器下捡回了一条命。
对于父亲陈伯宗,我多多少少知道的一点事实是:他由于个性太强,锋芒毕露,得罪了太多的领导,结果人家的官越当越大,他的官却越当越小。以1934年参军的资格,和在1948年就当到军分区副参谋长的资历,到了1964年因突发心脏病去世时,他仅仅是个副团级(正团级待遇)的武装部副部长。
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们后勤的最高领导封言道部长,竟然是他的战友(后来封部长给我解释,新四军三师和苏北军区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回事,因为三师师部,同时就是苏北军区司令部,所以也可以说他跟我父亲是一个大单位的战友)。
我父亲去世已有十年,现在能记起他来的人大概不太多了。可在远离文西千里之外的河阳,还有封部长这样一位老将军“结结实实”地想着他。
我非常感动,我说:“首长,谢谢你还记得我爸爸。”
他朝我笑了一下,笑得非常慈祥:“我本来不知道,后来看了这个(他用下巴指了一下那个“汇报”),那上面有你父亲原职,姓名,我一下就记起来了。”
接下来,原来我看着怪可怕的“疯老头”,忽然就变成了一个很有人情味的父辈。他关切地问我:负伤以后对身体有没有什么影响,又问我结婚了没有,爱人是做什么工作的。听说周启明在河阳的地方机关,我们夫妻是两地分居时,他说:“现在两地分居的很多,有些问题得慢慢解决,不要着急。我最小的女儿,今年24,比你大两岁,她在青海当兵,吵着闹着要调回来。我也没答应。”
我说:“首长你这是严格要求子女。”
老头一笑:“过奖了,我还没说完呢:我没答应不管用,她今年年初还是跑回来了,人家有办法,人家转业,我就没辙了。”
我说:“那你得狠狠地批她,你没下令,她还敢擅自行动?”
他说:“我批她?她还批我呢,你知道她怎么说?”
我摇头,脸上一副好奇的样子。
老头说:“人家给我列了一个名单,说,你看看这个名单,这上头都是大院的孩子,你看他们当兵的地方,要是有一个比我还远的、条件还艰苦的,我接着就回青海当兵去。”
“那你没话说了?”
“我说是能说,就是没说服力了,她也不听了。好家伙,那劲头就像要吃了我似的。原来她不这样,原来没当兵的时候,在家可老实了,说话都没有大声的时候。这一锻炼好了,敢跟老子造反了。”说到这里老头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声中饱含着对他女儿的疼爱之情。
我也跟着笑。一边笑封部长那个敢“造反”的女儿,一边笑我自己。那一阵我还被老头吓得心里直哆嗦呢,简直是杞人忧天,看起来严肃、刻板的封部长,其实是那么富有人情味一个的好老头。
我跟老头聊了有一个多钟头,越聊越觉得他很像我的那个外号叫陈老虎的父亲。后来刘科长敲门进来,提醒封部长说,杨次山还在隔壁的房间等着汇报工作。封部长点点头,先挥挥手让刘科长出去,然后对我说:“小陈啊,你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可以按照正常的程序提出来。不过要服从上级安排,要安心做好本职工作。我前些日子看到了生产部姜部长写的一个报告。我不能许什么愿,但是我记住了。”
我完全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起身立正,端端正正敬了一个礼,说:“是,首长请放心,我一定按照首长的指示去做。”
他也起身,跟我握了握手,亲切地说:“等你有空到河阳,可以到你封叔叔家去玩。我介绍你认识一下那个‘闹事’的小姐姐。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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