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格顺利地进入了高干楼。小护士打开201特护病房,让马格进去。马格看见了果丹。比起床上的成岩果丹的疲惫当然算不了什么。成岩头上缠着绷带,嘴和鼻子插着管子,脸是青色的,一动不动。床前支架挂着四五支药瓶子。一直是这样。果丹问了马格的情况,马格说已经完全恢复了,住了五天医。果丹叹了口气,提到昨天晚间的电视新闻。她在电视里看到了马格,看到夜晚草原盛大的舞会,镜头在对准马格、桑尼、格桑、卓玛、央宗时,电视播音员说藏汉民族亲如手足,一同跳起了草原的土风舞”锅庄”。画面持续了有近一分钟。马格看上去沉醉、飘忽,与偏远的马背民族如此融为一体,为历年卡兰赛马会所罕见,是不可多得的镜头。(这一画面后来无数次重复出现在内地的报刊、杂志、影展和电视专题片里,新华社发了照片通稿)。
果丹的愉快并没持续多久。特别是马格谈到当初要是听她的劝阻就好了时,果丹陷入长时间沉默。
“没办法,”马格说,”我们两个总要有一个人躺在这里,不是我就是他,上帝的安排。”
“上帝是可以改变的。”果丹说。
这话让马格觉得奇怪:”谁能改变上帝?”
果丹眼圈忽然红了。
马格当然不明白果丹此刻承受着什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诺朗冰川事件原来有惊人的隐情。他并没猜中那枚硬币,事实上是上帝选择了他面对死亡,但果丹改变了上帝。他猜中了。那一刻她没有犹豫,她已想好,马格猜中是天意,猜不中她要取上帝而代之。当然她也想好了如果成岩死了,她也不会再活在世上。一命抵一命,她也对得起成岩了。现在她仍然是这么想的。她剥夺了成岩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命运与成岩永远联在一起。
医生说成岩只有百分之五的可能,除非出现奇迹。如果他奇迹般地活下来,她将不再犹豫,嫁给他,服侍他一生一世,无论他怎样活着,她都将成为他有罪的妻子。而这一切为了什么?
让马格活下来。这些天她担忧的想的更多的居然不是成岩,而是马格。她在电视上看到了马格竟是如此激动,她觉得她做得对,一点没错,应该让马格好好活着,他是一个多么健康的有趣的人。成岩作为诺朗冰川的始作蛹者使她彻底看清了成岩,他一直在欺骗她。不能怪马格。事实上成岩利用了马格。她最后的努力,成岩态度忽然的改变,她与成岩关系的缓解,这一切都有些突然,无疑是马格不曾料到的。而成岩居然利用这点另有所图,直到诺朗冰川之行的提出,她才隐约感到了什么。马格当然乐于前往。一次危险的旅行有时就是一场蓄谋。当然,事实上想象中情况并没了发生,一来三个人对此行都已心知道肚明,二来风景的确太美了,风景将人的原罪意念洗涤一空。剩下就看天意了,这也正是成岩最初的一种冥冥的预期,后者真的发生了,虽然成岩已改变了初衷。事情往往是这样,许多情况纠缠在一起,并且处于变数之中,你怎能分清它们?
马格是坦荡的,他看人简单而准确。也许他与成岩是天敌?不然他怎么一眼就看穿了成岩不是善良之辈?其实她也一直模糊地感觉到这点,但为何始终不能明确?为何总是从别的方面考虑,比如从才华、性格、苦难去考虑他的根性?
夜晚,她躺在另一病床上,月光照进来,她想起马格在铁皮房顶上干活的情景,想起电焊的炽光,他一闪一闪的专注神情,想起他们一起读米兰昆德拉,他的调皮,他让她如此快乐。他们竟然躺在一个床上,而她居然一点也不怕他,他们如此自然。她第一次洗上太阳能热水浴,那种幸福是从来没有过的。而她鬼使神差竟在当晚舞会上让成岩请马格过来,这同她的幸福感是完全背道而驰的,难道她恐惧那种幸福?人有时真是奇怪,越是内心的东西越是在行为上反对,成心与自己过不去,对所爱的人拒绝,对讨厌的人反而热情,这种反向说明了什么?
死亡随时随地会到来。她已准备了大剂量的安眠药,一旦成岩心脏停止跳动,她也会在某个夜晚沉沉睡去。因此面对死亡她认真地清理了自己,她短暂一生的真爱到底在哪儿?在成岩还是在旧时的恋人那里?她回忆为数不多的曾让她心动的男人,但没有一个像马格如此特殊,让她回避、拒绝,又让她纷乱。现在她承认,她喜欢马格,喜欢他甚至愿为他付出生命,同时不惜自作主张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她是有罪的,但她把自己摆进去,因此也不觉得再欠成岩什么。她用两条生命换取了马格一个人的生命,她何曾有过如此绝决的义无反顾的情感?如果这不出于爱又出于什么?
14
在守护石像一般成岩的日子里,想念马格是幸福的。她困了就睡一会儿,但更多时候是醒着。成岩一动不动,吸氧、输液、医生定时检查、换药,心电图红灯日夜嘟嘟地显示,她其实没什么可做的。她对夜没有恐惧,只是有一次一个浮梦使她看到成岩脸上生出许多树杈,上面的蛇把她吓醒了,她再也睡不着了。她开始想马格,想他第一次出现的情景,想他那双长时间被原野映照的好看的顽皮的眼睛。她的职业敏感使她直觉地意识到这是个人物。他咀嚼一种难闻的汉族人从来不吃的风干肉,别说吃闻一闻都受不了,他使在坐的人难以容忍。他说他是谢元福的朋友,可他的举止与打工仔谢元福毫无共同之处,他一点儿也没把这里的人当回事。他被逐了出去,但满不在乎,而她随后把他叫回来,叫到了自己的房间,让他安歇在外屋沙发上,这可真是个大胆的举动。她是作家,而她的行为本身已经构成了小说的要素,故事已经开了头,她既是作者,又是作品中的人物。她一直试图保持这种双重身份,但后来她身不由己,越来越深地卷入她自己创造的故事中,直到她完全丧失了作者的身份。她爱上了一个人,毁了一个人,自己也将毁灭。她是作家,同时也被别人创作着,那个人是谁呢?硬币从来代表不了上帝,而那个人才是真正的上帝。
那么,她要问一问上帝,她是否应该随成岩而去?她应不应该把这一切写下来留给后人?如果成岩死了她能否作为罪人活下来,以完成上帝赋予她的驶命?这一切她都想过,但是没有答案。上帝是不可捉摸的。马格也是不可捉摸的。似乎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那就听凭你的内心吧,她想。永远按你的内心行事,你的内心就是你的命运,你的上帝。她到拉萨后一直没马格的消息,不知他怎样了,是否出院了。她给他留下了足够的治疗费。昨天她在电视里看到了他,她放心了,他天然就有非汉族的气质,没有一个汉族能像马格与马背民族融为一体。她快乐的一夜没怎么睡,起来给成岩擦身,导尿,换尿布,凌晨四点她还在给成岩刮脸,这是她这些天来最愉快的一天。
成岩非常安静。如果不是她的努力成岩也许早已停止了呼吸,最好的专家为成岩实施了抢救,他的治疗是军区首长级的,倒不是因为他是著名诗人,而是她父亲的老战友、总院政委黄叔叔起了决定作用。她调卡兰后来拉萨一般都住在黄叔叔家里,出入有小车相送,办事方便,这使她在拉萨的文学圈里颇有些特殊。黄叔叔知道成岩,知道她与成岩的关系,因此对成岩非同小可,让成岩住进了军区首长病房,药都是进口的最好的。病房设施齐全,有电视、沙发,冰箱,每天送水果。她完全不必时刻守在这里,有专门的全天候护理人员,但她执意如此。
15
马格的到来让黄叔叔有些惊讶。黄叔叔对马格没什么好感,成岩舍己救人救的是一个叫马格的人,这事黄叔叔已经知道了。马格到总医的第三天是周末,晚上黄叔叔叫果丹过去吃饭,果丹叫马格一起过去了。黄叔叔对马格十分冷淡,甚至教训了马格一顿。马格竟然很乖,不住地点头,表示悔过,一本正经地说自己年轻,不懂事,不知深浅,不务正业,说得果丹笑起来。果丹提起前几天的电视节目,问黄叔叔注意到一个汉族人跳锅庄的镜头没有,黄叔叔说注意到了。果丹叫黄叔叔再看看马格,黄叔叔看着马格,”嗯”了一声,似乎想起来了,一时没找到感觉。”那人就是你?”黄叔叔有点不太相信。马格否认,直劲摇头,果丹大笑,说,”就是他就是他。”黄叔叔找来《西藏日报》盯着马格和报纸上的大照片,照片非常醒目,毫无疑问是他眼前这个人。”你倒成了名星了。”黄叔叔嘲讽地说。马格支支唔唔,瞪了果丹一眼,果丹笑,
吃完饭出来,马格就责怪果丹:”你说那么多干什么,老头本来就对我有气,我这儿直躲着,你没事提什么电视新闻,成岩生死未卜,我在那儿跳舞,这不气老头么!”
“你跳没跳舞。”
“我跳了,不过......我不都跟你说了。”
“跳了还不让人说呀。”
“得得,果丹,你就害我吧。”
他们缓步走在林荫道上,阵阵树香袭来,十分沁人。院区多年绿化,林荫覆盖,已是拉萨北部一块风水宝地,毗邻的色拉寺不时有淡淡的桑烟飘过,经声飘过,十分幽静。
“马格,我想问你件事。”
“什么事?”
“你说成岩他要求留下,让你先走,是真的吗?”
“真的,是真的。”
“他策划的诺朗冰川,他是想害你,不惜欺骗我的感情,一切都是他精心的安排,可他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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