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他再次在深圳街头露面已是三个星期以后。他没想到用了这么长时间。他吃了些苦头。在收容所呆了两天之后,他被送上一节行李车厢,同行的人还有十几个模糊不清男男女女。一般说来一天一夜也就被遣散了,这次火车竟然行使了两天三夜,中途不断有人被遣送下车,而他似乎被特殊关照过,火车快到终点时,在一个荒凉的小站他才被允许离开火车。那时正是半夜时分,快天亮时他才到了一个肮脏的小镇上,一打听他已在甘肃境内。小镇离兰州有一百多公里,他在小镇住了两天,然后辗转到了兰州。两年前他曾经到过的城市,在一个名叫西北宾馆的地方做过三个月的保安。他熟悉这个城市,甚至熟悉宾馆的按摩小姐。他住进了西北宾馆,不少保安还认识他,但小姐们早换了不知多少荐。宾馆给他打了五折,他住了一个星期,然后离开兰州南下,纵穿辽阔的国土,三天后到了广州。他先想办法到了珠海,花钱买通关卡,几经周折,渡过零丁洋,终于在一个黄昏重返深圳。
他又回来了,换了副墨镜,一脸风尘,没刮胡子。他不认为深圳不是他的国家,虽然这是个婊子城市。他招手要出租车,居然一连三辆拒载,司机有点摸不准他。一辆在他身边犹豫了一下,两辆连看他一眼都不看。当然他最终还是上了车。他去罗湖区,经华强路时远远看见了红方酒店。经过酒店跟前,他让司机车停了有两三分钟的光景。他望着这座已有模有样的棕绿色大厦,若有所思。司机莫名其妙,竟有些紧张,问他是否等什么人。他挥挥手。十几分钟后,司机松了口气,他下车了,连零钱也没要。
他来到那所摩天公寓楼的地下室。架子鼓和电贝司一如既往的疯狂与啸叫。至少五支乐队在这里挣扎,发疯,吼声像是发自绝望或饥饿,因此听起来像走进了驴棚。见马格推门进来,侯马一下跳起来:
“我操,你这是打那儿冒出来?”
马格把行囊往地上一放,抓起半瓶矿泉水大口喝起来。几口就喝完了。雷大又开了一瓶,马格接过来又一通灌。
“演出怎么样?”他问。
“演出倒问题不大,你上哪儿了?”
“出了趟门。”他说。
“我操,你怎么走也不说一声?深圳我们都找遍了,呼了你得有一百多遍。去工地找你,工地说你辞了。何老板也给急坏了,天天打电话问我们,怎么回事,走也不打个招呼,出什么事了?”
雷大又开了一瓶水,递给马格。
“没什么事。演出怎么样?”马格问。
“没什么事。”他尽可能简短,知道他们大惊小怪会没完没了的问,他说有个兰州朋友出了点事,有点儿麻烦,他去了一下。侯马大概然想起当初说到贩毒的事,失口问道:”噢,你是不是往那边发……”
“行了你别瞎猜了,没那回事。今天星期几?有演出么?”
沈宏飞说有。
“算了,马格,”马侯说,”你今天先休息一下,甭上了。走,我们吃饭去,给你接风。你一猛子跑兰州去了,真行,兰州什么样儿?”
侯马问这问那。马格喝了不少酒。他们在街头排档。直到现在他才忽然感到累了,见到侯马像见到家一样。他没去黄蜂的演出,摇摇晃晃回到地下室,倒在破钢丝床上就睡,差点把床压趴下。
十一点钟侯马回来了。马格睡得跟死猪一样。侯马给马格盖上被子,带回一些旷泉水和点心。侯马看出马格虽睡得很沉,他原想给何萍打个电话,告诉萍她马格回来了,但想想还是决定明天再打。他走时给马格留了张条,说他会给何萍打电话,要他不要出门。
地下室12点多时又疯了一阵,但没吵醒马格。
马格一直在睡。太阳升起与他无关。阳光照不进来。十点钟侯马带着何萍来了,马格还没醒。不过他的表情已完全松持下来,鼾声贪婪,流了很多口水。他昨天虽潦倒,眼晴无光,但有着他惯有的荒凉的质感,现在他连这点质感也没了,因此何萍见了十分吃惊。她简直有点认不出他了,这是个完全垮掉的人,与睡在街头的民工毫无区别。何萍没让叫醒他。
“他这次好像很不轻松,不知道他那边的朋友发生了什么事情。”侯马低声说。何萍摇摇头,环顾一下四周,房间非常凌乱,啤酒瓶,烟头,烟灰、电线、纸屑,快餐盒,筷子头,果皮,痰迹,酒臭,呕吐物。她几乎就踩在这些东西上面,她从未到过这种垃圾场般的地方,而马格宁愿躺在这里。侯马有点抱歉,说这儿挺脏挺乱,并再次问要不要叫醒马格。
何萍看了下表:”让他睡吧。”她说。
“他可睡得可不短了。”侯马说。
“回头你告诉他我来过了。”
说完,何萍毫不犹豫几乎是愤怒地离开了房间,皮鞋后跟坚决的敲击着地下室的走廊。侯马也走了,他正上着班,本来他只负责把何萍带到,他以为何萍这么急着找他会把他叫走,结果就奶生气地走了。他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什么关系,他搞不懂他们,也搞不懂马格。既然她说让他睡那就让他睡吧,昨天他已尽了情谊。他徘徊了一会,默然离开。
中午,地下室好像醉鬼突然醒来,一通鼓声和电贝司啸叫,狠命、激越,简直是往死里整,像神经症人的自虐或施虐,一声巨大的惨嚎后嗄然而止。不知是哪个房间发出的吼叫,仿佛夜晚动物园猛禽区发出的吼叫。肯定有什么动物疯了或者死去。
4
何萍忙得不可开交,她接到马格打来的电话已是三天以后。红方酒店定元旦开业,这些天工作千头万绪,人也用着不太顺手,她几次半夜给苏健飞打电话,说她头都快要炸了。她一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所有的事都得她决定,她希望苏健飞能在她身边。苏健飞来了,从香港给她带一名得力助手,她才觉得多少好些了。但马格又失踪了,哪儿都找不到他,呼他也不回。她找到成岩,成岩说马格辞了工作,不知道去哪儿了。她反复问格为什么忽然要辞职,成岩说他怎么知道,十分冷淡。他说马格这人一向如此,也许去了别的地方。
她想到了弹孔乐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侯马曾给过她的名片,打了电话,结果叫侯马的那个破锣嗓子说他也正要找她,问马格去哪儿了,像有意气她,她把电话摔了。她有重要事情找马格谈,酒店开业在即,她的想法是马格把酒店的音乐酒廊经营起来,至少把演出部分经营起来,搞点乡村、爵士、软摇滚加一些伦巴或桑巴舞曲,绝不要金属、电子、朋克那类噪音。他必须撇开弹孔。她还有进一步的想法,比如由马格组建一支酒廊自己的乐队,爵士或软摇那类,她甚至连乐队名字都替马格想好了,就叫”红爵士”或”黑方”乐队,可能的话马格还可以成立独立制作公司等等。这一切是她在百忙中替马格设计的,可他竟不辞而别,不知所踪,她永远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接到侯马的电话,她立刻赶来,没想到马格是这付样子。她还从未见过他这种破落愚蠢恶心的样子,就是见到他那一瞬间,她对他产生了怀疑。过去她虽对马格履履失望,但从未产生过怀疑。她伤心,或者不如说是为自己心。
在欲望社会,她纵横驰聘,雄心勃勃,马格是她惟一保有一份柔软的感情,她需要这份情感,她是无条件的,因为这份无条件的情感她骄傲并为自己感动。因为马格,她实现了自己在情感上的自慰,自尊,她仍流着十九世纪的血液,依然是一个大写的人,至少她还失掉人最宝贵的东西。但现在真的感到失望了,感到一种透心的凉,也许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虚妄。马格心中并没有她,他宁愿住地下室也不来找她。事实上她现在与苏健飞纯粹是事业上的联系,她已经明白地告诉苏健飞她有了马格,找到了马格,她不会再与苏健飞存在那种那关系。她并非没调整自己,苏健飞也不是那种金钱至上的人。他是个罕见的懂得情感的商人,他温文尔雅,体贴入微,宽仁大度,他真的如靠山一般,他们的事业与情感不知不觉、了无痕迹地揉合一起,他对她的帮助是巨大的,但她不认为这里有什么交易。直到以格出现,她义无反顾。苏健飞来深圳少了,即使来也纯然是公务,他见了马格一次,未说马格一句坏话,甚至说马格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迟早会被演艺界发现。她感动。苏健飞是无可挑剔的。她不想向马格解释这一切,她认为没必要,她只做她该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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