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酒会结束了。元福要马格不要回地下室了,就住在红方酒店,马格没答应。”你还不知道我?有地下室住就不错了。”他说。元福没办法说服马格,亲自开车送马格,何萍与果丹也在车上。很快就到了一座塔楼的公寓前,车停下来,何萍宁愿在外面站着也不肯再到下面去。
地下室干净了没几天又成了老样子,昏暗,潮湿,恶臭,垃圾遍地,而且吵得要命,说话都听不清。碎玻璃险些把果丹滑倒,元福一把扶住了果丹。要不是亲眼看见果丹难以置信马格生活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好在他的房间还算干净。何萍还在上面等着,元福果丹站了一会摇着头离开了。马格送他们到楼梯口,他没有再上去。他想对果丹说,这就是他的世界,他爱这个世界。
他拿起心爱的吉他,一边拨弄琴弦,一边漫无边际地想事情。他已习贯在琴上思考事情,他在想果丹。元福并没让他怎么惊讶,他不认为他的地位与他有任何关系。元福没有变,他们一见如故,这使他很高兴。倒是果丹让他难以理解,她如此不幸为何还没离开那个人?他不知如何形容成岩,事实上他是可怜的,他是个永无宁日的人。他恨这个世界远胜过任何人,胜过任何一个乞丐,任何一个绝望叫嚣的歌手。他不知道是什么造就了成岩这个人,使他的心如此黑暗。名声、财富他都获取了,他还要什么,还要怎样?果丹无法反抗他?命里注定摆脱不掉这个人?他有信仰吗?这个词在马格脑子里蹦出来马格自己也觉得可笑,可同成岩比起来马格真觉得自己是有信仰的人了。
也许不该怪果丹,果丹战胜不了这个人。甚至福尔摩斯也拿这个人没什么办法,因为他的犯罪是无形的,你打败他他是可怜的,你被他打败或奴役则是天经地义的,这个人就是这样。不能不承认他智商颇高,但也许太高了,与他的心灵不成比例,福尔摩斯的许多罪犯不都是这样吗?比如那个数学教授。
想到这些马格深深的同情果丹。一个的命运如果同这种人连系起来实在是可堪同情的。马格点燃一支烟,和衣躺在折叠床上。
睡梦中他被元福推醒,他问元福几点了,元福说已经九点了。才九点,这可不是他起床的时间。元福今天来接他去他家,他排除了所有的事情。
元福住在一个名叫作“银海花园”的小区,独立的上下两层的楼房,带花园和露台,花园除了栏杆爬满藤萝,实际上是个菜园,鸡舍兔笼一应具全,夫人孩子小保姆正喂鸡弄兔。她们居然都知道马格,好像认识他很久了,原来元福的大客厅里竟然悬挂着一张当年他们在布达拉宫前巨幅合影照片。客厅装饰具有明显的藏式风格,不但有卡垫、藏桌,居然一面墙上还供奉着一个藏式佛龛。至于手工艺品更是比皆是,不仅如此,元福夫人说,元福至今保持着早起喝喝甜茶的习惯,茶砖是专门从搞来来的,而且不用茶杯只用木碗。
现在夫人把甜茶端上来,早就煮好了,只等马格到来。马格喝了一口,别说还真像那那么回事。马格与元福盘坐卡垫促膝而谈,事实上他们在也没如此享受过。元福问了许多问题,马格毫无保留。
元福夫人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元福还挺,不让孩子上桌,夫人也只好陪孩子在别一间饭厅用餐,夫人不时过来斟酒布菜。
“何小姐说你不要别人任何帮助,别人谁都可以,唯独我你可不能拒绝,咱们先说定了。”元福举起杯。
“你还想让我也当个老板不成?”马格笑道。
“当老板又怎么样,你还不能当老板了?”
“也是,你都能当老板,我就算了吧。”
“别贫,说正经的,你别在酒吧卖唱了,何萍跟我说想把红方酒吧交给你,她让我跟你谈,我倒也觉得可以暂时这样安排你。她心里还真有你,不指望你赚钱,希望你把音乐做起来。”
“别异想开天了,”马格说:”红方是什么地方?是接待富人的地方,我的音乐会把你的酒店闹个底朝天,客人还不都跑了?”
“一个酒吧,还能闹哪去?”
“你不信?昨天你去我那儿没看见那帮人?那可是一帮酒鬼、浪荡鬼,所谓的\'朋克\'。\'朋克\'你懂吗?就是把头发染成屎黄、饱了发困、饿了发呆、活着难受、屙不出屎的一群疯子。我把他们招去你的酒店还办不办了?”
“有这么严重?”
“行了元福,咱不谈这事了,你发迹了我很高兴,你想帮我这份情我心领了。朋克甭管怎么胡闹,是一种活法,这世界需要秩序,也需要胡闹,否则都一样了,都去做生意还有什么意思?”
“这样,”元福妥协了:”别的我不再说什么了,我送你一套房子吧,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但我知道你需要有个住的地方。”
“得了,”马格说,”我知道你是建筑大王,一套房子对你小菜一碟。可我就喜欢地下室,你别以为我说的不是真话。我们别说这个话题了好吗?打住,”马格做了个手势,”再让我说我可就没好话了。”
元福叹了口气。
“你说人活着为什么?”元福问。
“你是有钱了才这么问。”
“是。”
“所以这事我无法回答你,你还是自己捉摸吧。”
“马格,我问你,你要是有了钱做什么?”
马格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想了想,忽然笑道:
“不是有个什么\'希望工程\'吗?捐给\'希望工程\'呀。”
“我已捐助了两所\'希望小学\',可是……”
“你呀,别想那么多了,你就多挣钱吧。”
马格希望结束这个话题,这不是他考虑的范围。他们又谈起了,这是让他们神往的话题。元福邀请马格故地重游,马格含糊地答应了。马格对的感情远不如元福,是元福精神的圣地,而马格面对的是整个大地。
6
白色本田奔驰在南方海滨公路上。一路几无行人。
成岩驾车,黄明远坐在旁边,车上只有他们两人。
阳光明澈,照在一湾蓝色海上,海在不断扩大,伸入海里的岬角渐渐变小,沙角就要到了,成岩停下车,他们从车上下来。
面对南方一月的海,面对外零丁洋,成岩脸色凝重。
成岩约黄明远出来散心。一个星期来他的心颇不平静,马格出现在红方酒店出乎他的意外,许多天他在考虑一个问题:他怎么总也摆脱不掉这个人呢?这个人他妈的是怎么回事让他这么狼狈?他到底有什么?他为什么一见到这个人心就开始发抖,或者发霉?如果说他仅仅是诗人时内心是虚弱的,那么他现在有钱了,他是这个时代的骄子,为什么依然感到虚弱?
他这么多年披荆斩棘,孜孜以求的到底是什么?
一切他都有了,诗人的名声,老板的财富,能够超越的他都超越了。但不能超越的他似乎永远难以逾越。他依然没得到拯救。
他突然觉得失去方向。
他想到童年,想到那个三省交界贫困乡村的童年和少年。他从未爱过家乡,十五岁就背井离乡,离开了那片令他厌倦甚至仇视的土地。那里的落后和野蛮是惊人的,他还清楚地记得一位远房叔叔死时的情景,叔叔死于一场纯粹是农民式的恶作剧:被屁熏死了。那时他只有五岁,他还记得那天跑去看叔叔死去的样子,叔叔面如土色,午休时他大汗淋漓睡在大槐树下,一个以能一口气放五十个屁炫耀乡里的家伙来到熟睡的叔叔面前,脱下了裤子,肛门对准了叔叔的嘴。类似的野蛮无耻行径同样也无数次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他幼小的生殖器曾多次被田间强悍的女人们捏出来,大肆羞辱,她们哈哈大笑。
他憎恶那片土丑陋的土地。
但这些天他想到了那片土地,他已有经有十年没回去过了。
家乡的河,树木,村舍,父老乡亲,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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