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文海放下茶说:“这陈六子明天开业,到现在还不送请帖来,是不是忙得忘了?”
訾有德说:“不可能。我既找了赵老三,也找了卢家驹,当面给他说过了。这二位都答应了,可为什么还没送来呢?不行我亲自去要?”
訾文海一抬手:“不行,咱可不掉那个价。这陈六子刚从青岛来,不知道咱訾家是怎么回事儿,可能没往心里去。随他去吧,愿意送就送,不愿意送,哼,反正早晚都得认识。”口气极为自信。
訾有德点上支烟:“爸爸,咱既然想涉入印染行业,就得熟悉这一行。这陈六子挺能,胆子也挺大。滕井特别嘱咐,最好先别和陈六子弄翻了。这人并不好惹。”
訾文海看着院子:“滕井,哼,他不了解我,他哥哥了解我。他应当知道咱们也不好惹。”
訾有德担心地问:“爸爸,这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咱和滕井联合办厂,会不会影响到你在法律界的名声?”
訾文海不动声色:“咱的五十一,他的四十九,咱是大股东。咱就是用他的钱,并不让他露面,不会有事的。”
訾有德试着说:“我看这滕井不好控制。比如,咱厂址上的那些旧房子,拆下来的旧砖也能卖钱,可他非得让咱用火药炸,要弄出点动静来。再说了,咱开业的时候不能让他到场。”
訾文海转过脸来:“有德,对于合伙人,要慢慢去改变他。时间长了,滕井就知道咱是谁了。其实,他在济南也找不到合作者。陈六子是他的老熟人,他为什么不去找他?”
訾有德点点头:“你是说他只能与咱合伙?”
訾文海冷笑笑:“别看他占了东三省,到了济南,滕井就得听咱的。国民政府再熊,也不会让他打到济南来。他那兵打不到济南,就只能用经济来占领。咱家是干律师的,并不懂印染,他之所以找到咱,就是因为咱有影响力。不用管滕井,我有办法对付他。倒是这个陈六子要费点心思。这人对我们很有用处,他要是能帮咱一把,咱就把滕井甩了。我也不愿意和日本人搅得太深。”
訾有德说:“爸爸,这同行是冤家,陈六子要是不能得到好处,怕是不会帮咱的。”
訾文海很自信:“他刚来济南,人生地不熟,能认识咱,对他有好处。让他入股就算给他面子了,不用给他额外的好处。哼,连字都不识,我不相信他能有什么超常的本领。”
訾有德认为父亲说得对:“爸爸,要不我再给卢家驹或者赵老三打个电话?”
訾文海摇摇头:“不用,他要是不送请帖来,明天早上咱自己去,山东第一律师给他这个面子。”
訾有德说:“这是不是太抬举他了?再者他也不认识咱呀!”
訾文海冷笑一下:“他不认识咱,他请的那些客人还不认识咱?咱只要去了,就是给他捧了场,他就欠了咱的人情,接下来什么事情也就好说了。”
聚丰德饭庄后堂会客室,寿亭家驹还有东俊兄弟俩在喝茶商量事。旁边是三盘子用红纸裹着的大洋。
门外金彪等四个一米八以上的大汉在通向后堂的过道处站立,表情严肃。
白志生钱世亨带着十几个地痞横着走进饭店,刘掌柜赶紧迎接。
“陈掌柜的在哪?我们来贺喜!”
刘掌柜不敢怠慢:“白爷,钱爷,陈掌柜的在后堂。这边走,这边走。”说着引他们往里走。白志生让手下留下,他只和钱世亨进来。
来到门口,金彪向前横跨一步,拦住了去路。刘掌柜赶紧上前说:“这是白爷,钱爷,来贺喜的。”
金彪打量一下这二人,侧身让他俩过去。白志生冷冷一笑,向前就走,路过金彪跟前时伸手一摸金彪的腰:“嗬,兄弟,还带着家伙。”
金彪冷冷一笑,轻轻哼了一声。
钱世亨低声说:“大哥,这家子不是善碴,我看还得见机行事,不能胡来。”
白志生根本不听:“去他妈的,我让他见老子的鸡!”
二人推门进来。
“嗬,陈掌柜的,你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呀!兄弟自己来了。”说着就坐下,拿过烟来就抽。
东初赶紧上来照应:“怨我,怨我,陈掌柜的对济南不熟,是我把白爷给忘了。对不住,对不住!”
寿亭脸色铁青,强压着怒火:“既然来了,就一块喝酒吧!”
白志生把眼一斜:“就光喝酒?赵家两位掌柜的没说咱济南的规矩?”
“什么规矩?”寿亭站了起来。东俊赶紧把他按下。东初顺手拿过三根大洋,递给白志生:“白爷,这是陈掌柜的给你的赏。”
白志生在手里掂了掂,哼了一声:“陈掌柜的,这就是规矩。以后每月三百!谢了!”说完谁也不看,一撩褂子出去了。
寿亭气得咬牙切齿,大吼:“白金彪!”
金彪带着三个大汉进来:“掌柜的。”说着把枪抽出来。
东俊受不了了:“六弟,这些王八蛋咱惹不起,有警察在后头给他们撑着。咱是正规买卖人,不和他们生气。再说,今天也不是时候。”
寿亭怒火腾起:“我就是不干这染厂了,也要先办了他!”
说着就脱外衣。
金彪带着另外三条大汉提枪就走,东初一把拉住:“站住!你们先出去,把枪收起来,不叫别进来。没有我的话,老实待着。”
他们看看寿亭,家驹也示意他们先出去。金彪等人又把枪掖回腰里,答应着出去了。
寿亭气得呼呼直喘。
东俊硬劝他:“六弟,忍着,听哥哥的话,先忍他一忍。六弟,咱就是想出这口气,也得过了今天。再说了,就是出气,咱也不能出面。这事你甭管了,咱办完了这事,我亲自去天津,去叫运河帮的宁老五。当初在博山,仇家一刀没砍死他,他爬到咱家,是咱救了他的命。我一句话,他立刻就来。我也受够了,这事包在我身上,不仅办了这两个贼羔子,连他那药铺一块儿给他炸了。我这些年不愿生这气,总想着咱是正规买卖人,不愿意沾上贼匪。好嘛,他还没完了!六弟,放心,哥哥回头准办了他。”
寿亭这才坐下,还是呼呼直喘。
大堂里,白志生对钱世亨说:“这姓陈的挺横,不服气。等一会儿,看我的眼色行事,给他砸了。我得让他知道咱是谁!”
众喽啰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白志生往椅子上一坐,高声断喝:“老刘,冲茶!”
饭店门口高挂灯笼,铺着红地毯。客人陆续到来。这些人有的抬着匾额,有的拿着礼单名帖,来到门口就交到司仪手里,司仪照单宣读。
寿亭家驹他们在大堂深处待客,一条紫红地毯一直通到他脚下。东俊站在寿亭稍后侧的位置上,重要人物他就接着。东初家驹站在红地毯两边,都是西装革履,油头铮亮。
司仪站在门口的台阶上高唱客人名号:“陈寿亭先生同乡故友,山东商界第一名家,济南成德面粉厂苗瀚东先生!”
寿亭一听,回身对东俊说:“苗哥从上海赶回来了,快!”
两人赶紧来到门口。寿亭双手握着苗先生的手:“苗哥,我算着你就能赶回来。”
苗先生身着缎子夹袄,器宇轩昂,五十多岁,头发漆黑。他把手放在寿亭的背上:“六弟,咱弟兄们总算都来济南了。六弟呀,你是来了,可邮电局那买卖受影响呀!我没法给你写信了。”说罢朗朗大笑,旁若无人。二人还有东俊一齐往前走。司仪不敢念下一个,家驹东初也赶紧上来鞠躬握手。
寿亭说:“咱弟兄俩常见面,也真省下不少心事。我要是想你的时候,抬腿就去了。再一来,我也肃静了,省得你整天炮二平五、马八进七地拾掇我。”
苗先生哈哈大笑:“快,快站到那里去迎宾!让东俊陪着我说话就行。东俊,我多年之前,就知道六弟有今天。别说在上海,就是在欧洲,我也得赶回来。我替我兄弟高兴。哈……”
东俊过来接住苗先生,陪着坐在上首说话。寿亭归位,示意司仪继续朗读。
白志生钱世亨一见苗先生,就是一愣,相互交换一下眼色,没说什么。继而见寿亭和苗先生关系不一般,二人的气焰减了不少。
客人依次往里走,寿亭向来客作揖寒暄。
“章丘旧军孟家暨京沪宁杭四十八家祥字号代表孟庆利先生!”
这位中式打扮,寿亭很客气。
“济南齐鲁铁工厂马长有先生!”
东初赶紧向寿亭引荐。
“济南玉华纺织厂厂长丁世聪先生!”
这位三十多岁,白西服上别着红花,打着红领带:“六哥,大喜呀!我爹发烧,派我来了!”
寿亭拉着他交给家驹。
“济南小清河运输公司经理赵树才先生!”
白志生对钱世亨说:“你看来的这些人吧,全是些干买卖的。他妈的,办他!都不敢碰苗瀚东,今天就在苗瀚东的眼皮底下办,看他能怎么样!”
钱世亨说:“可不行,姓陈的和苗瀚东不一般。”
白志生不屑:“没收他苗瀚东的钱,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不愿惹麻烦罢了。”
钱世亨说:“苗瀚东见了韩复榘都不站起来,他的背景深着哪!”
白志生一扬脸:“你净听那些人胡吹。要是按你说的,咱这买卖还不能干了呢!”
“德意志洋行安德鲁先生!”
安德鲁手捧鲜花,面带微笑,趾高气扬地走进来。
家驹满嘴里跑着中德两种语言,向安德鲁介绍寿亭,寿亭抱拳致谢。“家驹,你就陪着老安坐吧。”
白志生一愣,与钱世亨对视了一下。白志生说:“那小白脸不简单呀,还会说外国话。”
钱世亨说:“这不算什么,赵老三也会。”
“英国渣打银行济南买办刘洪楼先生!”
家驹忙上去迎接。
“德国巴伐利亚康进西机器公司中国总办理何永平先生!”
“德国西门子公司中国总办理岳家庚先生!”
白志生有点沉不住气了:“我说,这小子还真是有点来头。”
钱世亨琢磨着:“还不要紧,全是买卖上的来往,倒是没有官府。”
“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驻华公使助理屠在东先生!”
这位也是三十多岁,身体笔直,一派绅士风范。他一见家驹就拥抱,然后向寿亭鞠躬。寿亭手足无措,哈哈大笑。
白志生说:“大不列颠这国,没听说过呀!”
钱世亨神情有点紧张:“就是英国。大哥,这事办得有点糙。”
“山东省国民政府副秘书长耿世年先生!”
寿亭急问东初:“你请的?”
东初摇头:“没有。先别管这些,先接着,随后再问。”
“山东省警察总署专员代表任海洋先生!”
这位文质彬彬,一点不像警察。
“四十二军长代表李志武将军!”
这位全副武装,见了寿亭双脚一磕,用力敬礼。寿亭无以应付,亲自让到坐位上。
“天津德通银行刘炳琪先生长子刘继家先生!”
“山东文海律师行,山东省著名律师訾文海及长子訾有德先生!”
訾文海爷儿俩出现在门口,也是手捧鲜花。
苗先生坐在那里,脸上出现厌恶的表情。他厉声质问东俊:“老六才来济南,不知道轻重,你请他来干什么?你这是想干什么?”
东俊吓得忙解释:“苗哥,谁也没请他,这家人想干染厂,是他自己拱进来的。”
苗先生一甩袖子:“扫兴!”
訾文海的名字一报出,很多人都回过头去。大堂里安静了一些,东初家驹面面相觑。这时就见寿亭怒目圆睁,大吼一声:“赵东初!”
苗先生忙站起来往这边走,其他人也都回过头来。东初见势不好,快步跑来:“六哥六哥六哥,不是我请的,也不是家驹请的,是他自己来的。我和家驹没摁住。”
苗先生走到寿亭身边,低声命令:“六弟,先接着。”说完就往回走。
寿亭忙应道:“好,苗哥。”寿亭双眉一扬,冲着门口一扬手:“请!”
白志生钱世亨相互一看,白志生说:“世亨,这姓陈的真横呀,连訾文海都不放在眼里。”
钱世亨拉了他一下,让他别说话。
大堂里的变化訾文海都看到了,冷冷一笑,抱着鲜花走上来。寿亭原地没动,二目直逼訾文海,毫不退让。
訾文海很有礼貌地浅鞠一躬:“久闻陈先生是商界奇才,慕名自来,多有冒昧。”说着把花递上。寿亭没有接的意思,东初赶紧接过去。寿亭也是冷冷一笑抱拳在胸:“寿亭初到济南,却是早已满耳訾家。请坐!一会儿我给訾先生敬酒!”那直接就是京戏里的花脸叫板。
家驹擦着汗,拉着訾有德,东初扶着訾文海,同时偷眼朝苗先生那边看看,拉着訾氏父子去远一点的地方坐了。訾文海毫无尴尬之色,表情十分平静。
苗先生对东俊说:“老六还行,话不多,挺有劲!”
这时,门口还有好几位等在那里。司仪看看里面恢复正常,回过头来,继续宣告:
“德国耶拿大学文学博士山东齐鲁大学西文系主任华西满先生!”
“北京富和洋行巩又成先生次子巩博伦先生。”
白志生这时有点傻了,与钱世亨紧急商量。
这时,两辆汽车停在门口。第一辆上先下来一队士兵,警戒在店门两边,另一辆汽车的门慢慢地开了,先下来两个当兵的开门,远宜这才慢慢地下了车。她身着淡青色旗袍,月白色开司米披肩,清丽脱俗,温文尔雅。她淡淡地笑着,怀抱一束红玫瑰,走向门口。
场外一阵骚动。
她把名帖递给司仪。司仪愣了一下,慌得没接住,又赶紧拾起来,连连道歉。继而声音猛然高抬:“济南宏巨印染厂陈寿亭先生之至爱亲朋,红颜知己,本埠红星沈远宜小姐!”
“噢——”整个大堂一阵轰动。
寿亭傻了,东初看了一眼寿亭,赶忙向外迎来。
訾文海父子也惊得站起来,相互对视,眼里满是内容。
远宜沿着红地毯向里走着,婀娜多姿,光彩照人,眼里是深情的微笑,旁若无人,只是看着寿亭。白志生低三下四地脱帽鞠躬,她根本不看,好像周围的人都不存在。东初迎上去,她也好像没看见,径直走了过去,东初有点尴尬意外。她只看着寿亭,笑得那么明媚灿烂。
寿亭傻站在那里,一点主意也没有。大堂一片静寂。远宜款款地走到他跟前:“哥!”莺声呢喃。寿亭没了主意,双手扎煞着,不知如何是好。远宜上前一步,轻轻把身子贴上去,继而搂住了寿亭,把脸偎上去,借着贴上寿亭脸的机会小声说:“哥,我在青岛借了你二十块大洋。”
寿亭恍然大悟,架着远宜的胳膊审视,不禁大笑起来:“好,好!妹子,好!”
全场一片叫好声。家驹站在洋人旁边也傻了。
白志生急得没主意:“世亨,这回闯大祸了!”
钱世亨也慌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抓紧把钱送回去!不行!明天,明天备厚礼,咱俩亲自去他厂里,再送块匾!说好话,多说好话!人家这么大的势力,不会和咱们一样。”说完,带着他那些人,侧着身子溜出逃窜。跑出几步之后擦着汗说:“我的娘哎,这姓陈的是干什么的?”
苗先生对东俊说:“这小六子是有一套,行!”
东俊也笑着说:“苗哥,你可千万别以为他光会染布。他那招儿呀,一万!”二人大笑起来。
白志生走了几步,在一个店铺门前的石台上坐下,抬手拉着钱世亨也坐下:“我说,这个土老巴子是干什么的?莫非真让你说准了,是韩复榘的亲戚?”
钱世亨说:“不会。要是韩复榘的亲戚,起码苗瀚东不会来。”
“给我棵烟抽。”白志生看上去很累。
酒宴在进行。
寿亭到哪里敬酒,远宜都陪在身边,也向客人鞠躬。她的右手总放在寿亭肘下照应着。
家驹忙里偷闲,悄悄地拉过东初:“我说,东初,六哥是真有绝的!”
远处,寿亭正在给苗先生和东俊敬酒。
寿亭说:“妹子,这是咱苗哥,是我做人做事的榜样。”
远宜赶紧致意:“苗哥好。”接着行了个法式的曲膝礼。
这时,苗先生的留学生的派头出来了,他剑桥一派地轻轻躬身:“粗俗商贾苗瀚东。”
寿亭接着插科:“看我哥这派!我怎么就是学不会呢!”
几个人碰杯大笑。
家驹和东初在远处看着,并不时地低语。这时,寿亭又和远宜去了另一张桌子,寿亭忙得出了汗,远宜掏出手绢,疼爱地擦着寿亭额角。家驹东初双双叹息,二人碰杯,一饮而尽。
訾文海对儿子低声说:“咱和滕井合作定了。让这些满身铜臭的商人,重新认识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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