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井笑着摇摇手:“我们的记者都去了。这一声爆炸很有意义,用不了几天,本土的所有国民就会知道我们在支那的壮举。哼!军队总以为他们能够攻城掠地,我们就是要在他们前面,先炸济南一下,从此改写日本商人海外拓展的历史。”
三木鞠躬。
滕井看着手表,指针慢慢向十点钟靠近。滕井把手举起来,准备向下劈。三木抬头望着北方——模范染厂的方向。
秒针渐渐靠近十二,滕井嘴里喊着:“预备——”秒针搭在了十二上,滕井大喊:“放!”随之把手劈下来。可那声音并未如期到来。滕井看三木,三木忙说:“可能差几秒。”
滕井又把手举起来,这次是准备用手势配合远处传来的声音。
侍女躬着身把茶端进来,滕井的手举着,可那爆炸就是不来。他回身看了一下侍女:“走开!”手却还是举着。侍女又躬着身退出去了。滕井总举着手也感觉挺傻,就放了下来,命令三木:“打电话问一下为什么没炸。”三木听命去打电话,刚拿起电话来,滕井又说:“我亲自打。”说着就朝办公桌走。这时,一声巨响,滕井吓得浑身一抖,忙跑回窗口,手按窗台,频频地点头:“炸了,好呀!哈哈……”他狂笑起来。
此时,寿亭正在东初办公室比对布样,听到爆炸声,寿亭问:“这是谁家的锅炉炸了?”
东初笑笑:“什么锅炉,是訾家那模范染厂奠基。”
寿亭放下布样:“别崩死这个舅子!”
这时,老吴拿着报纸跑上来:“掌柜的,訾家那染厂登报了。”
东初接过来嘲笑道:“六哥,你先听听这广告:‘平地响起一声雷,模范染厂不怕谁!’他这不是冲着咱来的嘛!”
寿亭哼了一声:“他不冲着咱来,咱还想冲着他去呢!他这厂明年才能弄好,到时候再拾掇他也不晚。老三,报上说招工人的事儿没有?”
东初在报纸上找了一遍:“没有,只是说请了上海长城染厂的李万岐当经理。他现在招工还早了点。”
寿亭摇摇头:“老吴,这几天盯着这事。老三,他肯定是上印花机,这东西一时半会儿学不会,他得弄些人跟着学。我估摸着用不了几天,招工的广告就能打出来。”
东初说:“是这样,六哥,他准备上四条大印花机。”
寿亭冷笑一声:“这訾家虽说是图财害命地弄了点钱,可这干工业,那是小钱玩不转呀!他要是真弄上这四台机器,我看不用咱办他,他自己就得死。”
东初说:“六哥,别忘了,他身后有滕井呀!”
寿亭哈哈大笑:“滕井赔得起,訾家赔不起。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家驹在办公室里忙着,安德鲁拿着单子进来了。家驹起身让座,然后拿过安德鲁的单子看着,随看随摇头:“这个价格,陈先生是不接受的。”
安德鲁笑笑:“为什么?这已经很低了。”
家驹把单子递给安德鲁:“陈先生是印染界的奇才,他用的全是中间色。这种方式我在上学的时候也学过,但是操作过程相当复杂。正是因为复杂,所以用的厂家就少,中间色的价格也就低。你不要因为陈先生没从咱们这里订购过中间色,就以为他是外行。其实他这些年一直在用。在青岛我是他的合伙人,这一点我相当清楚。我建议你还是把价格落下来。”
安德鲁不以为然地说:“那么他买别人的好了。”
家驹笑笑:“那样你会十分后悔。”
安德鲁说:“在济南,除了我们还有别人能提供这种产品吗?”
家驹递一支烟给安德鲁,他不抽,家驹就自己点上:“安德鲁,你对陈先生很不了解。他在收到这份订单的同时,就派出采买人员去了上海。是我告诉他咱们想做这笔生意,他才勉强答应。现在是十点半,如果十一点得不到我们的报价,不能签下这份合同,他就会电报通知上海发货。现在英国人的报价是我们的百分之六十,其中包括运费。”
安德鲁说:“这不可能。”
家驹淡淡一笑:“生意我是争取来了,能不能做成,那就要看你的了。如果我们觉得无利可图,这次我们就放弃。我们再去争取他的印花专用料,那个量应当比这还大。”
安德鲁见家驹如此平静,就有些发毛:“他的印花用料我们可以争取到?”
家驹笑了:“没有问题,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会给我们做的。”
安德鲁点头:“我们和英国人的价格一样可以吗?”
家驹摇摇头:“我们不能向英国人示弱。”
安德鲁认同:“百分之五十八,我想陈先生会满意的。”
家驹说:“你去签合同吧。我马上给陈先生打电话。”
安德鲁一指自己:“我?”
家驹站起来:“你应当去感受一下陈先生风趣的谈话,争取和他成为朋友。你自己到了他的工厂,这本身也是一种礼貌。中国人很讲究面子。”
安德鲁笑起来,用力地拍着家驹的肩。
远宜和长鹤游泰山。长鹤身着便装,潇洒英俊。警卫也着便装在后面跟着,还有一个穿中山装的人陪着。旁边还有轿夫抬着两乘滑竿式的小轿。
他俩来到回马岭的亭子前。长鹤扶着远宜的肩:“回马岭,为什么叫回马岭?”
远宜笑着说:“你都不知道,我能知道吗?”
长鹤也笑了:“远宜,你累吗?”
“不累。”
长鹤又着腰,看着四面的山势,感叹不已:“这里虽然险峻,但不能伏兵。山形太规则,没有视觉差。山炮很快就能把上面的人全炸飞了。你知道日俄战争中,日本人进攻旅顺口为什么费了那么大的劲吗?”
远宜抿着嘴笑他:“我是艺术系的学生。”
长鹤乐了:“难为沈小姐了。当初日本人攻旅顺口,俄国人在旅顺口的炮台上,就只有几门老式的榴弹炮,那种炮只相当于现在的克虏伯q型,炮弹又小,射程也很近,眼下早淘汰了。但那几门就是瞄着旅顺港的入口。日本军舰一进港,这里就开炮,保证打中。日本人连攻了两个月,也向炮台上开炮,看着是打上了,可炮台上的那几门炮就是不哑,那是因为有个视觉差。后来我专门去看过,也从海里向上看过。那个炮台总共有十米宽,从海上看是山的一部分,但离着后面的山却有五十多米,所以日本人打不中。选址设计这个炮台的是乌里斯塔夫公爵,真是很有军事天才。”
远宜笑着问:“不会用飞机从上面先看看吗?”
长鹤笑她:“我给军官们上课的时候,也有人提出这个问题,让我臭骂了一顿——那时候还没有飞机呢。”
那些随从离得很远,听不见他俩说话。
远宜说:“那你也骂我好了。”
长鹤说:“我不骂女生。”说着,长鹤拉远宜在亭子上坐下来。他看着山形,说:“委员长说,要是在江西剿共的时候,有我就好了。”
远宜问:“你怎么说?”
长鹤笑笑:“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现在军队里也满是抗日情绪。远宜,你不是军人,不知道国土被别人占了,当军人的是种什么感受。在南京,我都不好意思穿着军装上街。六哥说得对,家里来了贼,那狗还汪汪两声呢。人家是没好意思说出来,咱这军队,还不如看家狗呢!家都看不住,真是没脸面!”
远宜用力握了一下长鹤的手,算是安慰他:“六哥没文化,你也别往心里去。”
长鹤说:“还用人家说吗?事实就是如此。没文化的人都这样想,有文化的更会这样想了。唉!”
远宜想把话题岔开,就问:“你平时不忙吗?”
长鹤点上支烟:“日本人在华北有驻兵权,他们正在往山西外围渗透。我来济南之前,阎长官请我去了一趟。回来之后,委员长同意我的要求,说如果日本人胆敢得寸进尺,在华北挑起战事,就让我去前线携助阎长官。你同意我去吗?”
远宜看着他:“我跟着你去。”
长鹤握着她的手:“我现在满脑子是和日本鬼子开战,一洗东北军的耻辱。远宜,你看着,总有一天,我要扬威抗日前线!”
下午,寿亭在办公室听文琪给他念报纸,老吴拿着一些单子进来了。文琪马上折起报纸,退了出去。
寿亭问老吴:“款子全到了?”
老吴把那些单子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寿亭大致扫了一眼,说:“你把二十万匹的货款先给三元送去。当初咱买卖小,没办法,借着滕井那船布一下子发起来。要是没有他这个下家,老吴,那事我还真不敢办。虽然他赵东俊也得了便宜,但这事老在我心里搁着,一见了他兄弟俩,就觉得对不住人家。”寿亭看了看外边,收回眼光来问,“老吴,这两年我是不是老得太快?”
老吴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掌柜的,你是操心操的。等忙完了这一阵,也得歇两天。这没白没黑地干,铁人也受不了。”
寿亭领情地拍了下老吴的袖子:“把这钱交给东初的时候,脸上不能表现出什么来。老吴,咱们也在一块儿多年了,这钱,是没多没少。给了他这笔钱,咱的心里也就肃静了。你抽空就给他们送过去吧。”
老吴说:“掌柜的,你看你说的!咱不欠他什么。五十六块钱一件布,和拾的差不多,咱没坑他。你没必要总想着这事。”
寿亭摆摆手,老吴把剩下的话就咽了。“把那三十万也先给沈小姐送去。回头你再合算一下咱的成本,把咱这回挣的钱,全给沈小姐。人家一个孤身女人不容易,咱不能从这样的买卖上挣钱。她将来要是从了良,也就没了进项。唉!”
老吴称赞:“好好,该这样,掌柜的。”
寿亭又嘱咐:“你记着,一定亲自交到她本人手上,万万不能给她姨。你想想啊,能劝着自己的亲外甥闺女干这行儿,什么事干不出来?千万记着!千万千万,交到远宜手上。这钱太多,她姨能拿着跑了。”
“是是是,掌柜的放心。她不在家我就拿回来,你放心吧。”老吴嘴角上有点笑,“掌柜的,你说她姨能拿着跑了?这么大个数目,我觉得她姨一看能晕过去。”
两人笑起来。寿亭说:“外甥闺女落难来投奔,吃不好还吃不孬吗?远宜给我说,她本来联络了一个中学去教书,人家也答应了,可她姨就是不依。这是他娘的哪门子亲戚!”
老吴也跟着叹气。
文琪进来冲茶,他出去后,寿亭说:“老吴,我想把文琪安到訾家那个染厂里当个耳目。他这四条印花机真要是开起来,那可不得了呀!”
老吴说:“行,文琪很灵透。反正他晚上得回来住,这样他那厂的什么事,咱也就都明白了。”
寿亭说:“老吴,就冲訾家那狠劲儿,我看对工人也好不了,文琪去了兴许得吃点儿苦。你哥临死把文琪交给了你,我想了好几天,觉得不合适呢。”
老吴说:“没啥,你不用觉得是个事儿。”
寿亭点点头:“这边的工钱照拿。你哥一家也没分出去,还是跟着老爷子过,也难为不着他们。如果遇上难处,就告诉我,咱们也是老弟兄们了。”老吴很感激,刚想说话,寿亭接着说,“你再去找一趟家驹,让他把吕登标叫回来。我想在西门里最热闹的地方开个门市,你觉着这小子能撑起来吗?”
老吴赞成:“准行。其实谁干都一样,都是你在背后指画着。”
远宜与长鹤坐在趵突泉边上的茶社里喝茶。茶社的外边站着便衣,不让游人靠近。三股泉水努力地喷涌着,由于天冷,还有些热气飘起。远宜向水里投食物喂金鱼,她很高兴,长鹤在一边陪着她。
她喂完了鱼,拍打一下手,回过身来,和长鹤一起坐着。
茶社里有李清照的画像,画的也是她词里的意境“夕暮争渡”,装在玻璃框中的字却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石桌上放着茶社特意准备的《漱玉集》。长鹤看着李清照的画像与四周的环境,亦是感慨万千,把远宜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腿上,感喟地说:“人杰鬼雄均旧事,一番苍凉叹古今。此景此情,也算是与北宋南迁相近。一个纤弱女人,尚有如此襟抱气度,让我这样的军人感到无地自容。”说着拍打着远宜的手,叹息不已。
远宜低声地说:“长鹤,咱换一个地方坐吧。”
长鹤苦笑一下,摇摇头:“就坐在这里,这里挺好,面前是李易安,旁边是你。这样的心境,人之一生,大概也不会有几天。”
远宜说:“你心里的感觉我知道,只是这种伤怀会让你很难受。”她低下头,“我更难受。”
长鹤把远宜的手用双手握着,看着墙上的画:“委员长常找我去说话,他知道我日夜想着东三省,就劝慰我说,出世入世,都要讲究‘得时’。委员长的字写得相当好,他给我写了八个字:‘青山绿水,或待贞元’。等你到了南京就看到了。”
远宜说:“那是委员长赏识你,留着你将来有大用。李清照的词里也有这样的句子:‘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你看我老了吗?”
长鹤苦笑一下:“美人未迟暮,英雄却垂老。咱还是离开这里吧,去那边走走。我不愿意把你弄得也这么消沉。”
远宜挽着他走出来。冬天趵突泉公园里一片萧瑟。他俩走在石头甬路上,远宜脸轻枕他的肩。长鹤的声音很轻很深长,说得也很慢:“苏曼殊在日本写了很多诗,在他那《本事诗》里有这样一首:‘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破樱花第几桥。’我看了这些,觉得这是无病呻吟,现在想来,确实如此。远宜,等有一天,打走了日本鬼子,国家也太平了,我辞了一切官职,咱回沈阳买一个小院子住下来。晚上咱俩坐在院中的小凳上,天上是月亮,对面是你,喝着茶,就这样无尽无休地谈下去……”他的语气里带着凄婉的憧憬,“朝夕相守,好吗?”
远宜的泪已流下来:“长鹤,我们会有那一天的。”
车站里,成件的布在往车厢里装,士兵在旁边持枪警卫。寿亭和东俊都来了,表情挺轻松。
东俊说:“寿亭,这回可真亏了你呀,我自从干买卖以来,还没在二十天里一下子挣过这么多钱呢。咱可得好好地谢谢人家沈家妹子。我想,趁着人家还没走,咱老兄弟俩一块儿请人家吃顿饭。叫上老三,家驹。”
寿亭说:“行,可是老吴去了好几趟,一直没见着人。她姨不是说去了泰山,就说上了曲阜,我这些天一直还没见她呢!老吴——”
吴先生过来了:“掌柜的。”
寿亭说:“我和大掌柜的先回去。你交接签收完了之后,去一趟山东宾馆。上回远宜就是在那里请我吃的饭。远宜的朋友也住在那里。别去芙蓉街。如果见上了,就说我和大掌柜的想请他俩吃顿饭,他们大后天离开济南,你问问人家这两天什么时候方便。”
老吴答应着。
晚上,寿亭在家中给东俊打电话:“东俊哥,老吴没见着远宜。可是她刚来了电话,说是后天晚上一块儿吃饭,就算送行。我说,东俊哥,你带上大嫂,我带上采芹……好,好,一定是鱼翅席,这你放心……人家什么都不缺……这些你就别管了,我都办好了。好,好,就这样。”说完放下电话。
采芹过来说:“我不去,人家是军长,我见了人家不知道说什么。要是光远宜嘛,我倒是能拉拉家常。”
寿亭说:“什么也不让你说,只管吃饭。陪着远宜拉家常就行。我说,你还真有事干,我们喝酒的时候,你把远宜叫出去,把那钱给她。老吴去了四五趟,一直没见着她。”
第二天早上,寿亭正在办公室喝茶,东初一步冲进来:“六哥,不好了,沈小姐走了,这是报纸。”
寿亭忽地站起来:“放屁!她大后天才走,昨天晚上她还给我打电话呢!”
东初说:“六哥,你看,这是照片,门都关了。我给你念念。”
寿亭慌了:“快快!快念,我不信!”
文琪过来扶着寿亭坐下:“‘香消玉未殒,叙情馆人去楼空;江山虽依旧,只留叹息忆佳人。’六哥,这是为什么呀!”
这时,一辆三轮军用摩托车冲进厂来,两个残废又吓了一跳。老吴忙迎出来问:“老总,有什么事?”
当兵的从车上下来,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火漆封着的军用信封:“签个字,陈寿亭先生的军事专函。”
老吴的手哆嗦着,接过笔来总算签了字。
摩托车转一个弯,带着一溜尘埃飞驰出厂。
老吴这才醒过神来,抓紧向楼上跑。
寿亭两眼直勾勾地呆着。老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掌柜的,当兵的开着摩托送来的信,沈小姐的。”
寿亭呆呆地说:“念!”
老吴哆嗦着撕开信封:“‘六哥台鉴:青岛寻短,得遇我兄,古道热肠,妹实感念。妹自沦落风尘以来,深感飘零落寞,孑然一身,孤苦无助,凄凄惨惨,不知所终。强颜欢笑,梦死醉生。三省沦陷,归家无计,举目四顾,俱为陌路。天公怜我悲切,赐兄再遇济南……”
寿亭早已慢慢地站起来,呆立着那里。他的眼前是远宜一幕一幕的往事,老吴念的什么,他大概也没听见,只听见最后一句:“妹远宜深躬,长鹤同拜。”
寿亭呆呆地看着外边,他的手在抖动,手中茶碗里的水也洒出来,随之当啷一声,茶碗落在脚下,碎了。泪也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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