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不知北京怎样,中国又怎样了?怎么在国内的时候,不曾这样的关心?——前几天早晨,在湖边石上读华兹华斯(wordsworth)的一首诗,题目是《我在不相识的人中间旅行》:
itravelledamongunknownmen
itravelledamongunknownmen,
inlandsbeyondthesea;
nor,england!didiknowtillthen
whatloveiboretothee.
大意是:
直至到了海外,
在不相识的人中间旅行;
英格兰!我才知道我付与你的
是何等样的爱。
读此使我恍然如有所得,又怅然如有所失。是呵,不相识的!湖畔归来,远远几簇楼窗的灯火,繁星般的灿烂,但不曾与我以丝毫慰藉的光气!
想起北京城里此时街上正听着卖葡萄、卖枣的声音呢!我真是不堪,在家时黄昏睡起,秋风中听此,往往凄动不宁。有一次似乎是星期日的下午,你们都到安定门外泛舟去了,我自己廊上凝坐,秋风侵衣。一声声卖枣声墙外传来,觉得十分暗淡无趣。正不解为何这般寂寞,忽然你们的笑语喧哗也从墙外传来,我的惆怅,立时消散。自那时起,我承认你们是我的快乐和慰安,我也明白只要人心中有了春气,秋风是不会引人愁思的。但那时却不曾说与你们知道。今日偶然又想起来,这里虽没有卖葡萄甜枣的声响,而窗外风雨交加。——为着人生,不得不别离,却又禁不起别离,你们何以慰我?……一天两次,带着钥匙,忧喜参半地下楼到信橱前去,隔着玻璃,看不见一张白纸。又近看了看,实在没有。无精打采地挪上楼来,不止一次了!明知万里路,不能天天有信,而这两次终不肯不走,你们何以慰我?
夜渐长了,正是读书的好时候,愿隔着地球,和你们一同勉励着在晚餐后一定的时刻用功。只恐我在灯下时,你们却在课室里——回家千万常在母亲跟前!这种光阴是贵过黄金的,不要轻轻抛掷过去,要知道海外的姊姊,是如何地羡慕你们!——往常在家里,夜中写字看书,只管漫无限制,横竖到了休息时间,父亲或母亲就会来催促的,搁笔一笑,觉得乐极。如今到了夜深人倦的时候,只能无聊地自己收拾收拾,去做那还乡的梦。弟弟!想着我,更应当尽量消受你们眼前欢愉的生活!
菊花上市,父亲又忙了。今年种得多不多?我案头只有水仙花,还没有开,总是含苞,总是希望,当常引起我的喜悦。
快到晚餐的时候了。美国的女孩子,真爱打扮,尤其是夜间。第一遍钟响,就忙着穿衣敷粉,纷纷晚妆。夜夜晚餐桌上,个个花枝招展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我曾戏译这四句诗给她们听。横三聚五地凝神向我,听罢相顾,无不欢笑。
不多说什么了,只有“珍重”二字,愿彼此牢牢守着!
冰心
一九二三年十月二十四日夜,闭璧楼
倘若你们愿意,不妨将这封信分给我们的小朋友看看。途中书信,正在整理,一两天内,不见得能写寄。将此塞责,也是慰情聊胜无呵!又书。
通讯九
这是我姊姊由病院寄给父亲的一封信,描写她病中的生活和感想,真是比日记还详。我想她病了,一定不能常写信给“儿童世界”的小读者。也一定有许多的小读者,希望得着她的消息。所以我请于父亲,将她这封信发表。父亲允许了,我就略加声明当做小引,想姊姊不至责我多事?
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二日,冰仲,北京交大
亲爱的父亲:
我不愿告诉我的恩慈的父亲,我现在是在病院里;然而尤不愿有我的任一件事,隐瞒着不叫父亲知道!横竖信到日,我一定已经痊愈,病中的经过,正不妨作记事看。
自然又是旧病了,这病是从母亲来的。我病中没有分毫不适,我只感谢上苍,使母亲和我的体质上,有这样不模糊的连结。血赤是我们的心,是我们的爱,我爱母亲,也并爱了我的病!
前两天的夜里——病院中没有日月,我也想不起来——s女士请我去晚餐。在她小小的书室里,灭了灯,燃着闪闪的烛,对着熊熊的壁炉的柴火,谈着东方人的故事。——一回头我看见一轮淡黄的月,从窗外正照着我们;上下两片轻绡似的白云,将她托住。s女士也回头惊喜赞叹,匆匆地饮了咖啡,披上外衣,一同走了出去。——原来不仅月光如水,疏星也在天河边闪烁。
她指点给我看:那边是织女,那个是牵牛,还有仙女星,猎户星,孪生的兄弟星,王后星,末后她悄然地微笑说:“这些星星方位和名字,我一一牢牢记住。到我衰老不能行走的时候,我卧在床上,看着疏星从我窗外度过,那时便也和同老友相见一般的喜悦。”她说着起了微喟。月光照着她飘扬的银白的发,我已经微微地起了感触:如何的凄清又带着诗意的句子呵!
我问她如何会认得这些星辰的名字,她说是因为她的弟弟是航海家的缘故,这时父亲已横上我的心头了!
记否去年的一个冬夜,我同母亲夜坐,父亲回来得很晚。我迎着走进中门,朔风中父亲带我立在院里,也指点给我看:这边是天狗,那边是北斗,那边是箕星。那时我觉得父亲的智慧是无限的,知道天空缥缈之中,一切微妙的事——又是一年了!
月光中s女士送我回去,上下的曲径上,缓缓地走着。我心中悄然不怡——半夜便病了。
早晨还起来,早餐后又卧下。午后还上了一课,课后走了出来,天气好似早春,慰冰湖波光荡漾。我慢慢地走到湖旁,临流坐下,觉得弱又无聊。晚霞和湖波的细响,勉强振起我的精神来,黄昏时才回去。夜里九时,她们发觉了,立时送我入了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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