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夏一皱眉,返身去旁边的餐馆和药店麻利地买了些吃用必需品,疾步径直向最后一栋宿舍楼走去。说是研究生宿舍,但其中混杂着在读的博士,最后的几栋楼更是分给单身青年老师作为教师宿舍。厉夏敲门的房间在五楼,没有电梯,她拎着东西一路腹议地爬上来。学校的面子工程倒是光鲜亮丽,可都不舍得给宿舍装个电梯,领导的脑子从来都是秀逗的。
她还没吐槽完,门就开了。开门的这位实习女老师见是厉夏,大喜,“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小寒又病了,她男友去外地实习。我男友今天刚到京华,我正要去陪他,今晚不回来了。”
厉夏没好气地说,“你生病的时候小寒可没有见色忘义。”
女教师尴尬地反驳说,“我生过几回病啊?哪像林小寒这样,隔三差五地就发烧头痛。我又不是她家人。”
厉夏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直接进了林小寒的屋子。见床上的人还在昏睡,直接忙活开了。这是个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套间,热菜洗涮都很方便。她先到了杯水,去厨房把买来的粥给小火热上,又去卫生间用冷水浸湿了毛巾,折叠好放在林小寒的额头上。等水温了,拿出退烧药,毫不温柔地拽起病人,喂下药囊。
病人给她这么一折腾早就醒了,含笑地望着她,虚弱撑起身子坐起,问,“你怎么来了?”
厉夏没有回话,转身先把窗帘拉上,暴躁地说,“我最讨厌月亮了。我和你说过多少回,被月亮晒一次胜过被太阳晒十次,皮肤要是被月亮晒黑,最难变白了。”
“这是没有科学道理的。月亮只不过是反射太阳的光芒,好像一面镜子,”林小寒每回听她这么说都觉得好笑,但是每回话没说完都要被她反驳。
果然,厉夏“哼”了一声,打断了林小寒的话,不以为然地说,“你别一天到晚科学科学的,我才不听什么科学呢,我只听我妈的,我妈从小就反复告诫我不能晒月亮,所以我现在皮肤才能这么水嫩白皙。”她得意了一下,转身出去。片刻进来后,手上已经多了一碗瘦肉粥,小心地塞给林小寒,硬邦邦地说,“吃完,吃不下也得给我硬塞进去。”
这种一点也不温柔的口气,林小寒从小听到大,根本不介意,微笑地接过了粥,小口的吃着,又问,“发生什么事了?”
厉夏撇撇嘴,“你又知道?”
“你一生气就到我这儿来,哪回不是像今天这样气冲冲的?”林小寒笑眯眯地说,“你的脾气就和我的发烧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说起林小寒这身体,也确实很奇怪,发烧的频率基本上是十来天一回,还不定时无法预测,说烧就烧起来,但是烧得快退得也快,只要晚上睡一觉,第二天准好。到医院无数次也查不出个毛病,医生只能以心理因素来解释。而厉夏这脾气比林小寒这发烧更加不可捉摸,三五天就要爆发一次,也不知为什么,有时候根本没有缘由,整个人莫名其妙地就看什么都不爽,控制不住地要发火吵架,甚至常常恨不得冲上去打一架才好。她就纳闷了,小时候她也是人人夸奖的温柔大方啊,自从上了初中后,她的脾气就渐长,到了高中更是越来越坏,现在她自己都明显感觉有股无名火盘踞在身体里发泄不得。可偏偏她见到林小寒就火气全无。所以这里她来得十分勤快,导致宿舍的保安和全楼上下都认识她。
其实她怕林小寒也是有原因的。这种苦逼的事还得从小学一年级说起,没错,她和林小寒算是“青梅竹马”,可这个“青梅”让她充满了自卑。从极小的年龄开始,她厉夏的美貌就已经俘获了周围所有的人,上至八十岁的老人、下至没牙的幼儿,谁见她都会不住地夸赞她的好看。赞美之声堆砌起来的童年,让她养成了高傲的性子。刚上小学她就成为班级的明星,可是到了下半学期,她的“克星”随着父母调动工作而转学来到了她面前。
厉夏清楚记得当时的场景,课间玩耍时有个叔叔问她一年级三班在哪儿,她指指自己的教室,忽然被叔叔身后的小女孩给吸引了。小女孩那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真得像是会说话一样,而那长长的麻花辫更让她羡慕,她妈手笨,一天到晚只会给她扎个马尾辫。只一瞬间她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女孩,拍着胸脯放言会照顾好新同学,然后领着后来无比打击她的林小寒进了教室。可惜啊,她们成为好同学的友谊只有短短的几个月。原因很简单,她上一年级时,人家林小寒也上一年级。她上二年级时,人家已经上了三年级。她上三年级时,人家去了五年级。她爬到五年级时,人家都上初二了。等她来到青春期开始的初二,人家都准备参加高考了。她拼死拼活好不容易闯过高考来到京华大学,人家已然是林博士了。
如今二十岁的她和二十岁的林小寒在年龄上是没有差别的,甚至她还比人家大半年呢,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她是“立夏”出生,人家是“小寒”出生。不过在智商层面,她和林小寒可就是天差地别。美貌和智商谁能更夺人眼球?很显然是智商!漂亮的姑娘毕竟很多,但聪明到逆天的姑娘太少见。于是乎,本该属于她的赞扬全都归了林小寒。当然,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孩子,外人的赞扬对她来说也只能起到了小小助长她虚荣心的作用,更何况,她和林小寒只做了几个月的同学,人家就“高升”,在班级同学中,她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但是最悲惨的却是出在她父母身上。
按照道理,人家林小寒去追求高级学问后,她就应该和人家没有交集了。偏偏她父母非要让自己成为智慧和美貌的共同化身,所以一眼就看中了林小寒,利用职权将林小寒死死拴在她身边。这经过说起来就心酸了。她爸是她们开源市某国企的副总,她妈是她们市卫生局的副局。而林小寒的父母,一个是她父亲手下某工程的工程师,一个是某医院的医生。但凡能当官的人都是八面玲珑。但凡真正有些本事的知识分子,都是有些死脑筋不好相处的。林小寒的父母恰恰就是这样,认死理,工作上的事决不放水,可想而知,和单位上的同事处的关系相当紧张。也就是因为她父母看中了林小寒,所以处处庇护着这对夫妻。她爸的国企最后一次福利分房时,她家得到了最好的楼层和朝向——三楼最东边的一套四室两厅两卫的房子。而林家本来是没有资格分到房子,结果她爸妈一合计,为了她能得到林小寒这个最优异的“教育资源”,硬是将她家对门那一套两室两厅分给了林家。直接导致了她房间的阳台和林小寒的阳台是相连的,中间只隔了一堵薄墙。这也让林家父母感激不已,结局就是,她每天放学得去林家接受“林老师”的二次辅导,不到晚上九点不准回家。
是个人都能想象出,在这样的成长中,她的自尊是何其地受到打击啊。她还在苦苦地计算加减乘除时,一个比她还小半岁的女孩子就已经看着对她来说完全是天书的物理化学。上完初二,林小寒考上大学走了,她应该解放了吧?根本不是的。每年寒暑假,简直成了她的地狱。除了不睡在一起,她要时刻聆听“林老师”的教学。尤其是高考前的那半年,林小寒一直陪着她。她就奇怪了,难道林小寒要成为博士了,就可以随心所欲支配在校的时间?不过说到底,这“苦难”的人生也怪她自己,谁叫她在学习上的天赋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急剧下降呢。高考分数出来后,她父母满意极了,大排筵席请客吃饭。她却没有一点喜悦,她父母硬逼着她在志愿上填写了京华大学,只因为那里有林小寒,能帮助照顾她。她还是小孩子吗?这辈子难道就要生活在林小寒的阴影下?既然反抗不了,那就干脆活出自我来,反正天高皇帝远,她父母也管不着。于是,她和林小寒一样,在京华大学成了名人,只不过成名原因不同而已。人家是凭着超级学霸的光环,而她则是凭着美貌和混乱?
厉夏赶紧甩甩脑袋,吐槽地想,哪有自己骂自己的?老娘的美貌是绝对的,别人口中的混乱只不过是他们嫉妒我。回过神,她发现林小寒边吃边盯着她看,顿时没好气地说,“看什么呀?赶紧吃,粥要凉了。”
林小寒指指脖子,示意她看看自己的脖颈。厉夏赶紧从包中拿出化妆镜一照,气愤地大叫,“妈的,竟敢给老娘留下吻痕。”转而又得意地说,“不过老娘也没吃亏,将那个贱男的脖子咬了个血洞。”
“你又咬人啦?”林小寒歪着头不解地问,“夏夏,你到底为什么要不停地和男生交往呢?你喜欢他们吗?”
“什么喜欢!现在这个年代说喜欢太老土。像我这么美貌的女人,进了大学不交往个男人,你不觉得太奇怪了吗?”厉夏拿出遮瑕膏往自己脖颈上仔细涂抹着,“趁着年轻就要多享受体验,哪能像你一样,成天就知道学习学习,太没意思了。”
“那你为什么总要用咬人来结束一段关系?”
“他们想占我便宜,我还不能咬他们啊?”厉夏说完,自己都愣住了。既然是交往,亲吻拥抱,甚至更近一步,在现在的社会已经是很平常的现象。怎么到了自己这儿,就变得很奇怪呢?只要这些男生和自己的距离靠得很近,她心里就会涌起一种很暴躁的情绪。曾经交往过的男生也有她看着顺眼的,她也尝试忍住冲动让他们拥抱亲吻,但结果很差劲,她总是控制不住怒意,将他们咬伤,分手自然不可避免。而今晚那个贱男居然敢摸她,她瞬间竟然产生了撕碎这贱男的感觉,连她自己都感到厚怕。幸运的是男生都好面子,不会将她这么糗的事宣扬出去。虽然她的名声越来越不咋地,但总好过人人都知道她有咬人的怪癖吧。可在她心底,最不解的是,为什么每回她都要用咬人这种让她自己都觉得恶心的方式来“保护”自己呢?她突然胆寒起来,问,“我不会是吸血鬼吧?”
林小寒“扑哧”笑出了声,越发不可抑制。
“笑笑笑,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厉夏有些羞恼,“你那男友杨帆也不晓得打个电话来关心一下你。看你找的都是些什么人。我告诉你啊,”她警告说,“你还小,可得好好保护自己。你要是敢玩个同居,被占了便宜,怀孕什么的,我告诉你,我可不管你,咱们啊,绝交。”
林小寒收住了笑容,认真地看着她,“我说过很多次了,我没有男友。”
厉夏不信,“少来了。全校都知道他是你男友。”她还要再说,听见门外那个女老师大声地告诉她们自己出去了,然后关门的声音传来。她耸耸肩,说,“看到没,人家陪男友要夜不归宿了。你可不能这样啊,否则我要向你爸妈告状的。”
林小寒笑着转移了话题,问,“你不回宿舍了?”
“宿舍有什么好待的。我今晚也夜不归宿了。”厉夏和女生的关系,哪怕是同宿舍的女生,都是有点剑拔弩张。加之她常躲在林小寒这儿过夜,回宿舍又不解释,换男友还特勤快,又有那些不甘心被她又咬又甩的男生为了面子刻意地诋毁,这还不让人遐想连篇。她名声也只能越来越不好。
林小寒心里比任何人都知道厉夏的骄傲,也不多说了,将吃完粥的碗递给了厉夏。
厉夏麻利地去厨房收拾干净,然后熟门熟路地找出了一条睡裙和才买、还未用过的内裤,去卫生间洗漱。她这一米七六的身高足足比林小寒高十二公分,体重又比林小寒重了整整三十斤,这宽大睡裙穿在她身上只能当贴身迷你裙。
林小寒每回看她穿自己的睡裙就觉得滑稽好笑,见她洗漱完毕,靠坐在床上玩着手机,也要起床去洗漱。
厉夏赶紧制止,“你刷个牙就行。别洗澡了,身子这么弱,洗澡万一昏过去怎么办,我可抱不动你。”
“吃饱了觉得精神好多了。”林小寒笑着下床去洗漱,回来后吹干头发,躺在厉夏身边,很快睡着了。
厉夏轻巧认真地给病人盖好被子,又玩了会手机,渐渐地觉得犯困,不一会就睡熟了。
听着耳边传来轻微的呼吸声,林小寒这才悄悄翻了个身,面对着厉夏睁开眼睛,一遍又一遍在心中用手抚摸着近在咫尺的精致面容。美丽有很多种,有婉约的,有大气的,有端庄的,有妩媚的,而厉夏的美却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那是一种很少见的张扬的美。很奇怪,她也只能用张扬这个词语来形容厉夏这种既不艳丽也不柔情、却能让人过目不忘的美丽。这样的美丽让当初的自己一眼就被吸引住了。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小时候刚转学到陌生学校的第一天。虽然有爸爸陪着,但她知道等会上课,爸爸肯定就要离开。紧张不安一直在她心中萦绕,直到爸爸向个漂亮的像洋娃娃一样的小女孩问路时,她陡然忘记了害怕。这个小女孩主动地带她进了教室,放学后还和自己一起回家。她十分高兴,才来新学校就有一个她特别喜欢、特别漂亮的女孩做了她的同学。那时她家和厉夏家在同一小区,她每天都和爸爸或妈妈在小区门口等着厉夏一起快乐的上学。可惜这样日子只有几个月,以后就是她不断的跳级,身边的同学年纪都比她大很多,根本玩不到一起,更别说做好朋友了。她在学校只能孤单的当着她的第一名,只是学习上的第一名。就连体育课,也没人理会她这个小孩子,哪怕是老师。她也能理解,毕竟自己太小,老师也怕她受伤不好交代。可是这种身边空无一人、只能看到同学们说说笑笑而无一人理她的孤独,在她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多么深刻的伤害啊。她也曾回家和父母说过,但只换来一句——好好帮助同学,大家就会喜欢你。帮助?她在学校能帮助同学的只有学习,但即便她是永远的最优秀,那些同学们也不好意思向她这样一个小女孩请教,少年人最重视是面子。更让她伤心的是,好不容易挨到放学能找同龄的小伙伴玩了,可人家认为她是高年级的,该是大人了,不愿意和她玩。这也不能怪人家,在小朋友的心中,哪怕只大一年级,那就是权威。她只能缩在角落看着小朋友跳绳踢毽子,可怜无助。不过只要有厉夏在,一定会来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和小朋友们一起玩。这是她童年记忆中唯一的快乐。
每每想到这儿,林小寒心中就涌出一股暖流让她眼眶发热。她感受着厉夏呼出的暖气,心底忍不住泛起柔情。是什么时候对厉夏的感情变质了呢?也许就在她离开家人进入大学的那年吧。十五岁不到的她混杂在一帮刚成年的学生中,所承受的压力很难用语言说出。别人以为的独立生活对她来说不成问题,她害怕的是成人世界所带来的她无法理解和面对、甚至是恐惧的现象。相较于社会,大学校园还算得上单纯,但对于她这个从来只沉溺于学习中的小女孩而言,大学还是比中学复杂太多。她在精神上只能龟缩在自己的世界。而现实中,宿舍、食堂、教室和图书馆就是她踏足的地方,她用这种方法变相地“保护”自己。不能和父母说让他们担心,同学又和自己格格不入,老师更不能指望,内心的寂寞无法排遣让她几乎要抑郁。这个时候唯一能让她放松的就是打电话给厉夏,借口是询问学习情况。她家受了厉夏的恩惠,所以父母让她帮助厉夏学习,这正中她的下怀,她太愿意和这唯一的朋友时时刻刻黏在一起了。厉夏的偷懒,厉夏的无赖,厉夏的小心眼,厉夏的暴脾气,甚至厉夏睡觉时流口水的模样都让她十分想念。渐渐地,这种想念刻进了她的心里,融入了她的血液。大学头一年寒假回家,她再见厉夏时竟有一种脸红心跳的感觉。凭着她的智商,很快就弄明白什么叫同性恋。只有几天的彷徨,她便决定了计划和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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