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娘瞧夏荷从树后头猴子似的蹿出来,赶紧将小女儿拽住了,蹙眉,觑一眼女儿的胸脯,担心道是:“可是又饿了?饿了也不许偷偷摸摸都吃光了!今晚拿出来罢,娘给你两个新的。”
“娘最好了!”听闻道能拿两个新的,夏荷笑得比那日头还要灿烂,眉眼弯弯。
兰娘瞪了小女儿一眼,道:“就你贪吃!你两个姐姐谁敢似你这般。你再吃下去,娘可养不起你了,得把你丢出家去了!”
张夏荷心知自家娘亲只是长了刀子嘴,怎舍得真将自己赶出家门,比起这放出的狠话,夏荷倒是更担心自家娘的腰,赶紧从娘亲手里接过锄头,毫不费力地挥动了起来,瞧着与那小身板毫不相符。
兰娘捶了捶腰,放心地将地里的活计交予了小女儿,道是:“瞧着日头也偏西了,娘先回家,给你爹跟你做饭。你一会儿自己回去,别呆太晚。”
“知道啦!”张夏荷头也不回,道是。
刘兰娘急匆匆地赶回家,还未等摸到家门,忽然听到有人唤她:“张家的!恭喜恭喜!”
刘兰娘怪道,自家是有什么喜事?一转头,瞧见来人正是村里头的宋媒婆,冬梅同秋月的亲事,都是这宋媒婆来说的。
兰娘心里头咯噔一下。许是因为他们张家来自南方,家里的三个女儿个顶个地水嫩,都是这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儿,是以冬梅和秋月都能嫁得不错的人家。如今自家小女儿夏荷刚过十五岁,正是说亲的年纪。宋媒婆来,想必是有谁瞧上自家夏荷了。
这要是放在别人家里,倒的确是件好事,只是夏荷……兰娘心底里犯愁,面子上却不敢显出来,扯了个笑,迎上去,问道:“宋家的,你这怎么来了。”
“这时日可过得真快啊,你家刚来那会儿,冬梅也才不过到我这里。”宋媒婆比了比自己腰间,又道,“瞧现在,你们家夏荷都十五了,是该说亲的年纪了。”
“可倒是不瞒你说,这冬梅和秋月嫁出去后,我们老两口也怪寂寞的,还想将夏荷多留两年呢。”眼珠子一转,兰娘这般道,“你也知道我们家这刚有了两亩好地,等过两年,家境好些了,我们还想替夏荷招个婿呢。——也怪我,”她摆出一副愁闷的样子来,“对不起他们老张家,只得这三个女儿,没能给张家留后。”紧接着,兰娘瞧见宋媒婆蹙眉的样子,赶紧笑道,“到时候还得麻烦宋家的呢,谁不知道,这十里八乡的,数着你的媒说得好呀!”
兰娘这摆明着拒绝了,又留了条后路,哄着宋媒婆,想教她快些去回绝了那来说亲的人家。孰料到宋媒婆却愁眉不展的样子,低声劝兰娘道:“张家的,这便是你的不是了。这女儿可留不得,那些个好儿郎这个年纪都许了亲事了,等夏荷年纪大了,能说上个什么人家哟。你瞧瞧你家夏荷那模样,又瞧她那活计做的,田里都是一把好手,这一拖,可……”
宋媒婆这番话说得,仿佛是为夏荷所考量似的。兰娘却愈发犯愁了,这来说亲的是何等人家,又许了宋媒婆多少媒钱,才叫她会这般劝说自己?
兰娘苦笑道:“唉,宋家的夸过了,我家夏荷呀,哪里有点女儿样,别说绣个花样做个衣裳了,就连缝缝补补都做不好,也就田里还有把力气了,哪有什么好活计呀。”
“哎呦,咱们这些田间地头的人家,这农活才是最最要紧的。”宋媒婆道,末了见兰娘油盐不进,不肯将夏荷许出去的样子,干脆问道,“再说了,这夏荷可是享福的命啊。张家的,你可知道,是谁家托我这老婆子来提亲吗?”
“这……是哪家啊?”兰娘琢磨了一圈村里有着年岁相当的小汉子的人家,不解问道。
“是李家老太太托了我来的,道是你家秋月年纪轻轻就去了,”说到这儿,宋媒婆还作了伤心的姿态出来,“只留下个可怜的娃儿没了娘,想求娶你家夏荷,想夏荷毕竟是小金宝的亲姨娘,定能好好待他。”
宋媒婆说上了劲儿,叽里咕噜地说起了小金宝的可怜,又说起李家的好,夏荷嫁过去定是过好日子的。那李家的衣裳都是镇子里买来的,更不需要夏荷做衣裳,教兰娘不要担心。说到兴头上,宋媒婆手舞足蹈起来,仿佛那天大的福分是立刻教自己享了似的,却未察觉,兰娘眉头蹙起,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高兴。
待到宋媒婆察觉到不对的时候,赶紧闭了嘴。奇怪,当年给秋月说亲的时候,明明张家兴高采烈,直道自家秋月好命呢,还白得了两亩好田,怎的这一回,兰娘却还是愁眉不展?
“张家的?”宋媒婆唤道。
兰娘这才回过神来,忙赔笑,道是:“麻烦宋家的跑这一趟了,我这就去李家,同亲家好好商议一下。”说罢,兰娘又急匆匆地走了。
徒留一个宋媒婆在后头喊:“哎!——哎?——”喊了两声,瞧见刘兰娘半分没有停下脚步,愈走愈远了,宋媒婆咕哝道:“这不合规矩哇!这张家的,不会是赶紧去李家,商讨下能不能多讹两亩地吧?呸!”
宋媒婆愈想愈觉得自己猜的可能是真的,朝兰娘的背影吐了口口水,甩甩手走了。这亲事又不会跑,自己等着谢媒钱便是!
第2章〇贰李家
实则上刘兰娘同李老太太谈不上有交情,还赶不上兰娘同大女儿张冬梅的那住在邻村的婆婆,好歹时不时地能见上一面,逢年过节得以休憩时,也会提上些东西走动一番,坐下来闲聊,一聊能聊上个一天。李老太太同她们这些村妇显然是不同的,听闻李老太太的娘家可在镇上,乃是当初李老太爷开蒙先生的独女,因看中了李老太爷会读书,人又本分,才肯下嫁。尽管嫁入这小村庄已然四十年有余,李老太太仍旧同这里格格不入。
每回刘兰娘要见李老太太的时候都格外发慌,这还是她头一回上赶着往李家去。李老太太也颇有几分惊讶,为何来回话的不是宋媒婆,刘兰娘居然亲自上门了,却仍旧只是点点头,将人迎进了屋里,坐稳后,叫家里人奉上茶来,才缓问道:“兰娘如何来了?可见到宋媒人了?”
“这……我这正是来与您商讨这一事的。”刘兰娘硬着头皮道。
李老太太讶异道:“便是照着规矩来,教宋媒人来回我就是,之后的事,我李家自不会亏待了亲家母的。”
尽管李老太太为人可以称得上客气了,唤兰娘也是叫的“亲家母”,兰娘可不敢这般回称李老太太,只得叹一口气,道:“哎呦,这话教我如何启齿……”小心瞄了一眼李老太太,见她并无阻止自己说下去的意思,兰娘道是,“您也是知道的,我家里头就得了这三个丫头,逃难时又落了病根子,这肚子再也没了动静,我跟当家的,还指望着夏荷能招个赘婿,待我们老了,也能有个人照料,您看……”
像张家这样的人家,只得了女儿的,只要日子过得不是太苦,都会琢磨着过继个儿子于膝下或者给小女儿招赘。张家又在安乐村没个亲戚,谁肯将自家小子过继过去,自然就会想招赘了。
李老太太也并非不知道张家的境况,低声叹了口气。
她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只是转念又想了想家中那孤零零的孩儿,还是硬了硬心肠,道:“亲家母,这也是我难为于你了。只是我瞧着金宝实在是可怜,年纪小小地没了娘亲,连口奶水都喝不上,只能用米糊糊填肚子,整日里哭得撕心裂肺地,教我这老太婆,像被刀子剜了心似的。”
李金宝毕竟是秋月留下的血脉,兰娘也心疼自己的外孙,李老太太话至此时,兰娘心底里也揪着疼呢,但咬着牙,还是将违心的话说了出来:“金宝我可怜的外孙……唉,秋月也去了有三个月了,也难怪您想着给金宝再寻个娘亲,可得找个性情好的女娃才好,我张家定不拦着李小相公续弦的。”
李老太太却总觉得亲家话里话外的意思,仍旧是不打算把夏荷嫁过来,只是道是若自家儿子续弦,她张家不会拦着罢了。照道理来说,这前妻去了,为夫的要续弦,的确是该让前妻娘家点头的。但李老太太可不是为了这个,把话点更明白了:“我这不是琢磨着,夏荷毕竟是金宝的亲姨娘么。我老太婆不舍得金宝在后娘那里吃苦,才想着,让亲姨娘去照看他,总是好的。”又想到张家夫妇担忧的奉养的问题,咬牙道,“不若这样,亲家,我儿同夏荷都还年轻,将来的头一胎去继你张家香火,奉养你二人,你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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