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春田看看四周没人,姚富贵离这儿又有一段距离,凑近华龙轻轻地说:“一共是七批了,和你们一样苦着呢。”
华龙的脸上现出羡慕的神情,说道:“还是他们有福命,回家多好,老婆孩子热炕头,在这里可就不同了,挨累受骂吃不饱,说不准小命也会扔在这儿。”
赵春田的话更轻了,神色也有些慌张:“你还羡慕他们,告诉你吧,谁也没见到他们出去过,说不准……”赵春田看看四周欲言又止,到底没有再说下去,接着突然问华龙:“你不是说有东西托我送给夏女吗?快给我啊,让日本人看到可不得了。”
华龙脱下鞋,从鞋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塞到赵春田的手里,嘱咐说:“你要亲自把这信交到她手里,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你放心。”赵春田小心拉开车架处一块活动的木板,把信放了进去,这是谁也想不到的地方,看看没有什么事,手里的鞭子一扬,几匹马迈动着步子拉着车渐渐远去了。
华龙依旧痴痴地站在那里,脑海中始终有无数的人在冥冥之中向他倾诉,那是些什么人他并不知道,但他们真的曾经在这里、在皮鞭、棍棒和刺刀的逼迫下拼命地干着活,当日本人感觉那些人有些熟悉这里的一切,觉察到某个秘密时,就把他们……
华龙实在不敢想下去了,快步向姚富贵走去。
姚富贵早就等急了,见华龙走过来,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哎,怎么样?”
华龙神色有些异常:“还算顺利,走,我们得赶紧下去,福田和东井正寿可不是白给的。”
“走。”
说着两个人加快脚步,往地洞里走去。
淋淋漓漓的秋雨下了两天两夜,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天空好似给大地罩上了一块灰白的死亡幔布。这里好像是一个凄凉的世界,高高低低纵横交错,永远也长不成材的灌木丛左一堆右一簇,黝黑的土地仿佛也不愿把养分传递给它们,各种作物一片一片地淹没在低洼地里。三三两两的农民有气无力地在田间怨声载道,似乎以食为天的意识在他们心里消失了似的,难道这世界也处在存与亡的交替之中?
远处,雨雾中,隐隐约约中,一群人吃力地干着活,雨水顺着头发流下来,顺着上身流到双腿,直至汇入地上的水流之中,他们的身上没有一块干的地方,甚至抓把空气也能拧出水来。泥泞的土地滑溜溜粘糊糊的,每迈动一步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而且,每迈动一步都要用力把脚用力地甩几下,以便把粘到鞋底上的泥甩掉。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环境里劳动,谁也忍不住要诅咒这该塌的天、该死的恶魔。
下午,雨总算停了下来,太阳也从云缝里钻出来,刚才还没感觉到身上冷,现在被风一吹衣服上的凉气直往肉里钻,浑身上下起满了鸡皮疙瘩。冷,实在是冷,即使拼命地干活也无法驱散心里的寒气。
工地里没有说话声,甚至于连鸡鸣狗吠声也听不到,只有风发出的哀鸣,野草悄然的哭泣,以及劳工们心里的愤恨。
工地里所能看到的,只有一个个匆忙的身影,谁也不知道,这些繁重、紧张,被恶魔监视的人在做什么?这种日复一日,周而复始的超强度劳动又是为了什么?
这么紧张的劳动,这么森严的戒备,这么没有人道的强制,使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一切的确不正常。
一道道围墙、一道道铁丝网、一个个横眉立目的监工、一排排凶神恶煞般端着枪的日本士兵,一望无际的原野,所有的一切组成了一座令人心惊胆战、恐怖和可怕的魔窟。
悲惨的世界,动荡不安的中国,使得这处秘密所在蒙上了谜一样的阴影。在刺刀威逼下的劳工,正经受着饥寒交迫之苦。
然而,由于各战场的形势变化,对中国战局产生的微妙影响,日本侵略者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此时的细菌研究工程,无疑成为他们挽救败局的救命稻草。
人们并不知道,他们在做一件怎样危险的事情,反正刺刀下的劳工是无权过问这些的,或者说,他们至今仍被日本人蒙在鼓里。
一筐筐的残土被抬出来,一根根钢筋水泥柱子浇灌起来,一道道坚固的墙体竖起来,一车车的设备运进来,一群群不明身份的人像幽灵般溜进来,试图以挣扎巩固战果,挽救败局的细菌研究工程飞快地运转着。
被饥饿,疲惫折磨的劳工,已经无法承受这繁重的劳动了,似乎一停下来,就再也爬不起来似的。这时郑满仓和秦增敏抬着一筐土,从坑道里,一步一摇地,很艰难地移动出来。肩头的扁担被压得咯吱咯吱直响,每迈动一步,脚下就会出现一个深坑,经过一段难挨的路,他们俩总算把土抬到了离地洞很远的地方。
残土堆成了几座小山,使得这片地带更增添了一种神秘感,看看还没有人跟上来,郑满仓躲到土山的背面,向秦增敏招招手,并迅速地蹲下去。秦增敏四处观察了一下,见监工和日本士兵没有注意这边,这才跑过去,站在那里休息一会儿。
“唉。”秦增敏叹了口气,好像在说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他低下头,无神的目光呆呆地盯着脚下边变成稀泥的土。
“我说大秦,我怎么琢磨这工程透着一股子邪气呢,说是建工厂,干啥要挖十好几公里长的地道,又有房间,又有仓库,我猜备不住是地下掩体。”也许是短暂的休息让郑满仓有了精神,当他说话时,脸上的皱纹一开一合的,灰黄的面孔让风雨吹打得显得很苍老,而且病态十足,实际他只有四十六岁,此时看上去,他的样子比实际年龄要大好几岁。他的确筋疲力尽,可他并不敢坐下去,只是那样偷偷地蹲一会儿,还要不断地望望有没有人过来,万一被发现了,是要吃大苦头的。“记得有一次听人说,冀中平原老百姓用地道对付鬼子,我猜呀,这里的地道要比那儿的用途更多、更坚固、也更长,或者说,没法比。你想想看,他们有物资,有我们这些不用花钱的劳工,主要的是……”
秦增敏抬起头,探头往地道口那边望了一眼,然后看着郑满仓摇摇头,好像这个发现对他并没什么意义似的。“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躲也躲不了,凭天由命吧,我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再说,照这样下去,我能不能活到明天还不一定呢,站在这儿多呆一会儿,我就知足了。”
郑满仓吃了一惊,两眼怔怔地望着秦增敏,好像这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早就看出咱们建的根本不是什么工厂,我也曾经是个工人,这还不懂。琢磨来琢磨去,这才琢磨出道来,敢情这是防御性工事,外加逃跑时用的通道。看起来,再厉害的炸弹也奈何不了它。
秦增敏颤抖着伸出手抓住郑满仓,伤感地说:“这……这是真的,我们不是在自己把自己往火坑里送吗?”
郑满仓推开秦增敏的手,看着他要哭的样子说:“我也不愿意有一天会有中国人死在这工事的前面,因为这里面有我的罪恶。可话又说回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谁的也抗不住刺刀和子弹,不干就有遭不完的罪跟着你。”
“这样活着,真不如死了好。”
“死是很容易的,你没看到,天天有死尸不知扔到外面什么地方去吗?我告诉你,那些死去的冤魂我夜夜都能梦到。”
“那是怕。哎,你没问问他们都是怎么死的?”
“心里明镜似的,问啥。我只希望他们为我祈祷,死后不要被国人唾骂,心也就安了。”
郑满仓说的是实话,每天的梦境惊奇地相似,他的意志变得软弱,灵魂变得迷茫,整个人都处在机械状态。无休止的过度的劳动改变了他,他无法摆脱这种近似于死亡的游戏,好像一个幻想破灭的人,无法摆脱束缚一样,绝望的阴影布满了他的整个脑海。但是,他不甘心永远这样下去,他要冲破这牢笼。
秦增敏又往那边看了看,显得很疲倦地说:“你很累,很绝望,是吗?”
郑满仓没有说谎。“是的,我知道,我很快就会离开这个肮脏的世界啦。”
秦增敏很仗义。“不用怕,我陪着你。”
郑满仓回绝道:“用不着,我喜欢一个人到天国里,那样才会有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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