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1345年那年的酒神节的盛况,即使在多年之后,依然为罗尼慕尔的市民们所津津乐道。那次酒神节上垒得比小山还要高的任人免费取饮的啤酒,璀璨奢华到令人瞪目的烟花表演,宏大磅礴的王家交响乐团的演奏,盛大华丽衣香鬓影的化装舞会,规模空前的全民性的狂欢巡游……当然,最令人久久不能忘怀的,还得数小公主珂缇娜的成人典礼和多年难得一见的大规模角斗表演。
那三天节日精彩纷呈,好戏连台,让人目不暇接、荡气回肠,成为罗慕洛人永远的美好记忆。
然后,节日的最后一天,角斗表演将欢乐推向了巅峰。罗慕洛人的记忆是从角斗士表演的预告号角开始的。那年的角斗士表演,据老牌罗尼慕尔人说,是他们这一辈子见到的规模最大,过程最完整,场面最刺激、最精彩的角斗表演。整个过程分成全套的三个环节:开场前的娱乐节目表演,铺垫助兴的钝头长矛模拟骑士决斗,以及最后也是最血腥最残酷最疯狂的“死亡竞赛”。每一个环节都做到了极致,都给人以酣畅淋漓的强烈感受,而且惊喜连连,实在是“一场看了叫人死而无憾的顶级角斗表演”——老牌罗尼慕尔人都这样眉飞色舞地啧啧赞叹。
在开场前的娱乐节目表演之前,按照惯例,会鸣放十场礼炮,然后吹响“大斗技场”顶层架放的十二支铜管长号,悠长洪亮的的号角声能够传遍整个王城的每一个角落,据说甚至连王城远郊的卫星镇都能听到这远播的号角声。听到这绵长不绝的号角声,全王城的人就会像蚁群一样从四面八方涌向大斗技场。节日的大斗技场,被锦旗彩带鲜花与观众的艳装装扮得就像一名艳丽的贵妇。车如水,马如龙,贵族们衣香鬓影,平民们呼朋引伴;每一个持有入场券的观众都趾高气昂骄傲地大步迈进半圆形拱顶的入口;而那些不幸没有搞到入场券的人们,则被红装亮盔的卫士们无情地挡在门外,愤怒地叫骂着,骚乱地起哄着,就像煮沸的开水。
而场内热闹的情形,一点不比场外逊色,只能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二、三两层的看台上已经站满了人。是的,真的是“站”满了人。本来第二层高阶市民席是有石阶座位的,但是,因为涌进了远远超出大斗技场满座量的观众,第三层的天台实在已经站不下观众了,于是连第二层的过道上、座位上都站满了兴致勃勃的观众。那些原先高价买了二等票的市民们,再安坐在石阶上的话,恐怕只能看见前排人的屁股了。于是也被迫站起来,挤在沙丁鱼罐头一般的人堆中观看。若不是底层另有入口,与二、三两层互不相通的话,恐怕每个王公贵族身边都要挤上七八个浑身臭汗、骂骂咧咧的马车夫或小商贩了。
人们手脚并用挤占着空间,不干不净地谩骂着“利欲熏心”的组织方,兴奋地互相交谈或愤怒地互相争吵;姑娘的头饰被挤落在地,遭受千百双脚的践踏;小孩子无助地呼喊父母的哭声,丢了孩子的母亲焦急地呼喊声;小偷们趁乱在人群中泥鳅似的挤来挤去,欢快地做着案;被踩了脚的人暴跳如雷,被偷了钱包的人咒天骂地;被雇佣来占座的兴奋地向迟到的雇主挥手示意;有钱人抱怨自己新买的丝绸长袍被某个肮脏的贱民弄污了;嘴唇涂得血红的妓女在角落里同神色慌张的男子激烈地讨价还价;潦倒的乞丐在将所有的积蓄换张入场券进来之后,趁着还没开场,敬业地抓紧时间四处乞讨;白发苍苍的退伍老军人在衣襟上别上珍藏多年的铁六芒星勋章,骄傲地挺立在天台的最前方;落魄的贵族指挥着自己的马车夫将两边的观众挤开,以保证自己妻儿有限得可怜的观看空间……千万张嘴同时在喧嚣,千万双眼同时在东张西望,千万条胳膊大腿同时在推搡踩踏,千万个人像热锅上的蚂蚁热水里的分子一般无序地作着消耗热量的运动。整个大斗技场就是一口巨大的大理石锅,人们就是锅里随着热流上下翻腾的粥粒。
王国内务卿手下的年轻书记官瞪目结舌地望着场内攒动的黑压压的人头,好半天才倒抽了一口冷气,说:“好家伙,看样子起码挤进来七八万人哪!”
“我看不止!起码上十万!”旁边一名老年贵族大摇其头,作着自己的估计。
“十万人?七分之一罗尼慕尔人挤到这里来了啊?天哪!真是盛况空前哪!”年轻的书记官毫不掩饰地表达着自己内心的惊讶。
“那当然,这回二王子殿下可是舍得下血本一掷千金要把庆典办得盛大而完美,办成能够载入史册的永恒的庆典呢!”老年贵族感叹道。
“你这就不知道了吧?”一位知情人士微笑着道。
“不知道什么?”老年贵族奇怪地问。
“这回庆典,尽管王室花钱跟流水一样,但是入赚也跟流水一样。照我看,收支说不定还能保持平衡呢!”知情人士语出惊人。老年贵族和年轻书记官都摇头表示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呢?角斗士出场的费用,烟花大会的费用,免费提供的酒的费用,这可都是要大把大把花钱的啊!”
“这些是要花钱不错,但是,只要运作得当,最终付账的未必就是王室。”知情人士得意洋洋地道。
“什么意思?”老年贵族和年轻书记都迷惑不解地望着他,甚至连周边的其他上流社会达官名流都把好奇的耳朵凑过来,一听究竟。大大满足了知情人士的虚荣心,于是他愈发起劲,作出一付神秘的表情,指了指大斗技场四周悬挂的旗帜。大家这才注意到,这些旗帜赫然是绣着家族纹章的旗帜。其中有尼尔汪达子爵家族的,有老牌贵族伍斯特家族的,还有以贩盐发家捐钱买得贵族身份的新晋暴发户扎普罗耶家族七拼八凑的纹章……林林总总,不可胜数。
“咦?经你这么一提醒,还真有些奇怪呢,今年怎么都挂的家族纹章旗帜啊?弄得跟游园会似的。”年少不更事的书记官大惊小怪地说。
“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旁边一个贵族青年迫不及待地抢在知情人士之前说。
知情人士白了他一眼,对他的抢自己风头十分地不快,趁他没继续说下去,忙回答书记官道:“今年二王子殿下负责筹办庆典,殿下他想了一个绝招,把大斗技场旗帜悬挂位出让了出去。以往大斗技场悬挂的都是国旗和一些装饰性的旗帜,今年这么一改,嘿,你别说,那些贵族家族们挤破了脑袋抢着要买下旗帜悬挂位。你想啊,这么盛大的庆典,如果悬挂上自己家族的旗帜,无疑能最大限度地扩大家族的声誉与影响力。哪个家族要是小气吝啬了,那面子可就丢尽了。今后还怎么在上流社会抬起头来呢?所以啊,大小贵族可以说是哄抢着购买旗帜悬挂位。你们猜,最终每个悬挂位卖到了多少?”
“多少?”书记官好奇地问。
“一百个金币!”贵族青年抢先道。
知情人士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加重语气补充道:“这还只是边上的位置,正对主席台的悬挂位,还不止这个数呢。仅此一项,就帮筹备委员会赚回了大笔的资金。这简直不是筹办委员会,而是赚钱委员会了!”
“嘘!小声点!”一边的老年贵族提醒道,并向底层贵宾席的入口处呶呶嘴示示意。也正是在此时,场内突然安静了些,不少人都交头接耳地向入口处看去。显然来者是吸引了众人普遍的目光。
知情人士和书记官也把目光投向那里,只见王国宰相吕宋正在外务卿拉蒙德伍斯特的陪同下,簇拥着各国驻王国使节,自入口处鱼贯而入。前呼后拥地,排场颇为盛大。
有吕宋的地方必有耳目。有些事你可以瞒过朋友,瞒过国王,甚至瞒过你老婆,但是,你决对瞒不过吕宋。如果你有什么秘密吕宋不知道,那是因为吕宋没兴趣知道。如果吕宋想知道你的什么秘密,那么你就会变得没有任何秘密。——这就是王国人对宰相吕宋的评价。很尖刻,也很中肯。的确,没有人敢在吕宋附近胡乱说话;敢于胡乱说话的人,已经不在了。
知情人士识相地紧紧闭上了自己的嘴,不敢再对王室的做法有任何的微词。年轻书记官也赶快奔下去迎接自己的顶头上司和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
吕宋一行的出现引发了人们的一阵骚动,然而,这阵骚动还没有平息,一波更为巨大的骚动便陡然掀起了。几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伸长脖子踮起脚尖往贵宾席入口处看望。即使没有注意到的观众,也被周围人的兴奋表现所迷惑,不由自主地也把头伸向那里。
在人们热切的注视之下,在以亚雷克斯大王子为首的青年贵族殷勤陪同之下,自入口处款款步入贵宾席的,是一群盛装的贵妇。那当中有已故王国元帅阿罗森侯爵的遗孀阿罗森侯爵夫人,有狂热的沙龙爱好者约里安娜小姐,有以富有和奢华著称的王国惟一的女爵士温斯顿女伯爵,有王家军事学院第一教官达斯汀勋爵的女儿齐娜达斯汀,有据说和至少一打骑士贵族有过交往的风情万种的年轻寡妇云达克莉丝,有王家歌剧团首席女歌唱家塞伦霞女士,还有酒神的童贞女祭司们……不过,在所有这些上流社会名媛当中,最耀眼最引人瞩目的,还得数被众星捧月似的簇拥在核心的王后蝴蝶夫人和第一王女大公主索斯卡娅萨拉逊!
在旁人看来,蝴蝶夫人和大公主索斯卡娅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
蝴蝶夫人还在待字闺中时,就是全大陆闻名的美人,和帝国皇后凤凰夫人并称为“女神的双眸”。她原是休伊特王国治下一个地方领主的独生女儿,后来成为特里耶大公的妻子,并为特里耶公国诞生了两位优秀的继承人。特里耶大公常常向人夸耀,他这一辈子做的最成功最风光的三件事,一件是继承从自己暴戾的异母兄长手中解救了苦难的特里耶,一件是娶了全大陆最美的女人为妻,还有一件就是拥有了两个从小便表现出优秀才能的儿子。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特里耶被罗慕洛王国吞并之后,特里耶大公和蝴蝶夫人的两个儿子被奥西汀四世斩草除根处决了。巨大的丧子之恸曾一度摧残了蝴蝶夫人的生趣。然而,就在一片黑暗压抑的浓雾之中,蝴蝶夫人靠着强烈的意志重新找到了生命的目标。她毅然撇下雄心丧失殆尽、终日在酒精和艳女当中麻醉毁灭自己的特里耶大公,穿上自己最华美的礼服,戴上自己仅存的几套首饰,修饰好自己风韵犹存不输最美少女的容颜,迈着轻盈而又坚毅的步子踏入王国的社交圈,以自己的美貌向着黑色的命运作出绝地的反击。三年之后,特里耶大公在郊外的宅邸中神秘暴毙。一个月后,还处于服丧期的蝴蝶夫人迫不及待地脱下黑色的丧服,披上白色的婚纱,由国王的地下情妇正式成为国王的第三任王后。
王国的百姓们对蝴蝶夫人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一方面,她是敌国的国母,一个不祥的寡妇,并且在丈夫过世才一个月,就无耻地投入了新欢的怀抱。有人说她私底下实际上是一个巫婆,凡是跟她扯上关系的人,都不会得到善终。特里耶大公和他的两个儿子就是最好的例证;但另一方面,百姓们又被蝴蝶夫人与生俱来的绝世容姿所迷惑,认为只有这样美丽的女人,才配得上王国王后的身份。她的美貌,是王国的骄傲。即便是让每个王国子民都心存敬意的已故王后(珂缇娜的母后),撇开德行不谈的话,都比不上这位艳名传遍光之大陆的蝴蝶夫人。迷恋并鄙弃着——这便是王国的百姓看待蝴蝶夫人的矛盾心态。
相比较于蝴蝶夫人跌宕起伏仿佛溪涧奔流的命运,王国大公主索斯卡娅三十三岁的人生则显得灰暗和苦闷多了。作为国王的长女,她并没有过人的容姿或智慧,性格也不是招人喜欢的那种。据贴身服侍过她的乳母评论,她是一个有着敏感情绪、喜怒无常的女子,常常会发一些莫名其妙的脾气,借着很小的由头斥骂责罚身边的侍女。服侍过她的人无不对她敬而远之,既畏惧又厌恶她。人们猜测,她的这种乖戾的性格的养成,与她童年时代苦闷的经历有关。索斯卡娅的生母,奥西汀四世的第一位王后,是王国某拥有实权的大贵族的长女。当初还只是储君之一、继承权仅排第四的奥西汀王子,出于拉笼地方势力的目的,同大他七岁的并且相貌平庸的她缔结了政治色彩极为浓厚的婚姻。依靠岳父的实力如愿以偿地当上王国的最高统治者,用剑与权杖肃清了自己兄弟的叛乱之后,王城里突然流传着可疑的流言,说表面端庄稳重的王后,少女时代其实是一个行为不端举止轻佻的女子。一名据称是王后家族以前解聘的老管家站出来指证王后少女时代曾与她年轻的马夫发生过“令人不齿的的下流关系”。风华正茂,正处于霸业上升时期的奥西汀四世听到这个传言,大为愤怒,怎么也“无法容忍堂堂王室爆出如此丑闻”的他,组织了一个由自己亲自挑选的十二人的大法官团,对王后可疑的往事进行长达两个月的调查审理,并最终得出“王后不贞,欺骗了国王,背叛了王国,愚弄了人民”的结论。那个倒霉的马夫被处以火刑,而王后被无情地打入冷宫,囚在王城远郊的一所名叫卡森的修道院中。在那里,她被严密地看管了十一年,然后,在贫苦与绝望之中,她悲惨地死去。死时陪在她身边的,只有她的女儿索斯卡娅和一名临时充当临终牧师的老修道士。
十六岁的索斯卡娅的成人典礼,正是在卡森修道院昏黄的烛光下度过的。没有欢呼,没有音乐,没有祝福的宾客,甚至没有父亲和新母后的笑脸,有的只是刚刚含恨而终的母亲那苍白枯瘦的脸和远处飘来的庆贺新王后怀上第二胎的隆隆礼炮声。那天晚上,索斯卡娅无论是在生理还是在心理上,都真正步入了成人的行列,她跪在亡母的尸体前默默地发下怨毒的誓言,并从此开始她密布着仇恨阴霾的人生。
当然,此时的王国第一公主索斯卡娅还不是日后那个将王国带入濒临毁灭境地的疯狂的复仇女神,她还在为着自己的誓言坚忍地蛰伏着,一点一点地积蓄着自己的力量,冷冷地等待着机会的降临。
就是这么两个处于王国权力顶峰上的女子,在圣历1345年10月的酒神节上,仿佛姐妹一般,互挽着手臂,仪态万方地步入大斗技场的贵宾区。
今天的蝴蝶夫人,显然经过精心的修饰打扮,缀着大花蝴蝶结的女士礼帽,大网格的面纱在她娇艳的脸蛋前形成若有若无的一层半透明阻隔,模糊了观赏者的视线,反而倍添了几分神秘动人的感觉。一袭及地绣花紫色长袍,将她窈窕丰满的身体线条衬托得玲珑毕现,举手投足散发着成熟妇人诱人的性感气息。这是那些身材清瘦、动作僵硬、羞涩忸怩的少女所无法企及的。要认真地论起年龄来,蝴蝶夫人仅比索斯卡娅大了五岁,三十八岁的她若仅从外表上来看,甚至比性格阴郁的索斯卡娅更显得年轻妩媚。也无怪王国的百姓们常常会用“大公主的妹妹母后”来称呼蝴蝶夫人了。
蝴蝶夫人和索斯卡娅的出场,引发了场内十万名观众热烈的鼓掌和大声的欢呼。在这样盛大的场合,既有血腥的角斗来刺激神经,又有像蝴蝶夫人这样的绝代艳妇来养眼,无外乎奔放热情的王城人要报以如此热烈的欢迎了。几乎所有男性炽热的目光都投向蝴蝶夫人款款移动的艳丽身影,所有男性喷着粗气的嘴巴都因为忘了合拢而流出丝丝的口水。于是女人们狠狠地扇着自己男人的耳光,迫使他们发下连做三个月家务的毒咒才肯罢休。可能在女人的眼里看来,蝴蝶夫人更像是不祥的妖后,将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国王迷得神魂颠倒,把整个王国弄得乌烟瘴气;女人们的心,更多地倾向于蝴蝶夫人身边那个脸上总是带着淡淡阴郁的、毫不起眼的王国大公主索斯卡娅身上。这个从小被迫与自己的可耻的母亲分开的“孩子”,身上背负了太多不该背负的灰暗命运,也因此而很容易地就博得了生性善良的女人们的同情与怜爱。甚至连她三十三岁了都还是老处女一个没有结婚,都拿来看作了国王不关心她的证据。“国王把太多的爱都给了小公主珂缇娜,而大公主就像是个被国王遗弃的孩子,多么地可怜啊!”这样的论调,每每在王国普通市民的餐桌上被一再地提起。在王宫中失去太多关爱的索斯卡娅公主,却在民间拥有了巨大的人气。被自己所痛恨的不幸命运,却成了自己最大的政治资本,这恐怕是王国大公主索斯卡娅本人都始料未及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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