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挡在浪速和吉诺拉面前的，是宿敌“刀疤”加斯科因和他的两个手下。

“到了该算总账的时候啦！”

加斯科因手提一把粘连着模糊的人体组织的锯齿刀，嘴角歪斜着冷笑，眼角闪着血红的寒光。

“我也正有这个意思。”浪速一边调整着呼吸，以争取恢复体力，一边说，“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个提议。”

“提议？”加斯科因粗短凶悍的眉毛一竖，狞笑道，“说来听听。”

“既然要作个了断，那就先打扫一下场地吧？我想阁下你也不乐意有人来打断你决斗的兴致吧？”浪速镇定地微笑着，叫人捉摸不透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加斯科因面无表情，轻描淡写地说：“的确，碍眼的垃圾是要清理掉才行的。那么，就把这当作是大餐前的甜点吧。”

“那就这么决定了！”浪速微笑着确定了一下，神态之悠闲，仿佛两个人约定的不是先干掉周围所有的人，而是要举行一次午后茶会似的。

巧妙地利用加斯科因的好胜心，既将所有潜在的威胁先行排队，又借清扫之机削弱对手的力量，控制得好的话，还能藉此恢复自己的体力，这招一石三鸟的盘算，不知加斯科因洞悉了没有。不过即使洞悉了，生性暴戾而高傲的他也不会拒绝浪速的提议的。在他的意识里，眼前这两个狡猾而可恶的小子不管使什么花招，都终将死在自己的手里吧。加斯科因坚信着这一点，所以也根本就懒得跟浪速去锱铢必较。

他狰狞地一笑，挥起一刀，将一个因为躲避对手的攻击而昏头昏脑倒撞进他攻击范围之内的角斗士连头颅带左臂势如破竹地劈了下来。在一片刺眼的血光中，加斯科因的警告阴冷而狂妄：“在那之前，别被别人砍了脑袋啊。小子！你的脑袋本大爷可是预定好了的！”

“哈哈哈哈哈……”加斯科因疯子一般的狂笑渐渐消失在喊杀与濒死惨叫声中。浪速拉着吉诺拉步步为营退回到岭墙附近，两人并肩背倚岭墙，这才发觉彼此的手心都沁出了凉汗。方才面对加斯科因的凶暴挑衅，即使表面上装得多么镇定自若，其实内心还是如绷紧的弓弦一般紧张得要命吧。

彼此之间根本无须掩饰，浪速冲吉诺拉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被这样的人缠上了，还真是头疼呢！”

“要头疼也得等保住这条命之后再头疼吧。”吉诺拉可不像浪速那样自信，认为自己肯定能轻易地撑到与加斯科因决斗的那一刻。在这样朝不保夕的命运之下，走一步算一步吧。未来的事情谁都无法预料，吉诺拉就是抱定这种想法的人。说起来他跟那无可救药地乐观的浪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却从小到大一直这么亲密莫逆地走了过来，很少有发生矛盾冲突的时候，这实在可说是一桩令人费解的奇迹。

角斗场上的形势正飞快地变化着。经过近一个小时的混战死斗，当初生气勃勃、威风凛冽地站在场中心接受万众欢呼的三百名角斗士，大半已化作无生命的尸体，冰冷地铺在场内。四周的工役，用长长的挠钩将场地边缘的尸体钩出场外，集中处理。然而场中心依然是尸体枕藉，断肢残躯、破腹拖肠，随处可见，带血的头颅依然保持着死前一刻惊恐喊叫的样子，却仿佛皮球一样在杀红了眼的孑余者的脚下滚来滚去。更伴以刀剑的尖鸣，濒死者的哭嚎，金属砍入头骨的锐音，胜利者的狞笑，十万民众如痴如醉的狂吼嘶叫……这不是一个文明国度的娱乐场所，这是人间的地狱！

※※※

浪速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死在自己剑下的角斗士了。在那样的生死绝境，谁都无法理智清醒地计数自己究竟砍下了多少头颅，终结了多少条鲜活的生命。只是受着求生欲望的驱使，身不由己地去搏杀！搏杀！搏杀！当第一条生命在自己手里终结，你会战栗、恐惧，对自己充满嫌恶与憎恨。但当第二条、第三条、若干条生命在自己眼前一一倒下，你的精神就会渐渐对这种强烈的刺激无动于衷，甚至反过来会陷入醉酒一般的迷醉之中，不克自拔。良知与怜悯心渐渐死去，浪速在狂乱中已经彻头彻尾成为了一架机器，无生命，无痛觉，只是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一次次地将血肉之躯切断、绞碎、捣成模糊的浆汁。于是，视野内变得一片艳红。艳红的场地，艳红的岭墙，艳红的旗帜，艳红的人影，艳红的天空。不知是视网膜本身充血，还是天地间本就淌满了艳红的鲜血。一切杂念都消失殆尽，脑海惟一残存的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便是——杀！

欲杀我者，杀！阻挡我者，杀！逃避我者，杀！视野所见者，杀！

杀！杀！！杀！！！杀！！！！杀！！！！！

突然，一股沉重的外力狠狠地切在后颈，浪速的头脑“嗡”地一声，仿佛一面铜锣被鼓槌猛地一击，滚沸的狂暴的思绪岩浆底下，被埋葬的理智又重新浮起。正午的白光重新射进血红的眼底，混浊的灵台重新回复清明，各种感官才次第重新发挥效用。浪速这才回过神来，却发觉自己跌坐在尸堆血泊当中，手中死攥着一把已经刃口残损的短剑，剑身的一半扎入一名青年角斗士的脸颊。那张生前必是英俊青春的脸上，凝固着一种名叫“恐惧”的表情。大张的黑漆漆的嘴和顺着刃口翻卷上来的粉红的咀嚼肌，似乎正在向着一尺外的浪速的头颅迸溅着死神的狞笑。

如花的生命从躯壳中被抽离，花瓣被捣烂，茎干被摧折，污染的花粉与绿色的汁液混合成恶心的凝胶状物质。青年的双手死死地攫住浪速紧握着剑柄的双手手腕，似乎是拼命想阻止浪速兵刃的戗害。然而，一切的抵抗已告终结，惟有僵硬冰冷、无任何生命迹象的手指犹自死死地抠进浪速手腕肌肉里，以钻心的痛感向生者传递着死前的恐惧、愤怒与绝望。

“啊！”浪速一声轻呼，下意识地松开短剑，奋力地一挣。然而，青年角斗士的双手如枷锁一般死死地扣住自己，一时之间竟是挣脱不开。

“清醒点了吧？”

吉诺拉关切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一双坚定有力的手伸了上来，将扣住浪速手腕的青年角斗士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浪速像捧着烧红了的木炭似的将双手飞快地抽回，心有余悸地发现两手腕部被扣出护腕似的几道血痕，血痕边缘还隐隐泛着乌青，触目惊心。

“怎……怎么了我，刚才？”望着扭曲的尸体，以及远远避开自己的角斗士们投来的仿佛看到了怪物时的眼神，浪速有些怔忡地问吉诺拉，同时也是在问自己。混乱过后的脑海就像海啸过后的沙滩，寻觅不到半点关于刚才发生的一切的记忆。就如同是做了一场很可怕噩梦，惊醒时浑身已被冷汗浸湿，可就是记不起自己梦到了什么。

迎着浪速迷茫的询问眼神的，是吉诺拉复杂而温和的目光，尽管他的脸上依然残存着震惊，但身为浪速莫逆的挚友，他还是向浪速伸出一只温热的手，如三月阳光般的笑容安抚着浪速不安的灵魂。浪速迟疑了一下，向吉诺拉伸出了手。两只手搭在了一起，搭起了一座支持之桥。藉着吉诺拉的力量，浪速从血泊里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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