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记不太清了……”浪速脑子里有些糊涂,每当想起那天的情景,不知为什么,总有一些片断是模糊而混乱的,仿佛是隔着毛玻璃看幢幢的人影,辨识不清容貌,“我只记得……我赢了比赛,在你的帮助之下。”
“是啊,是啊,在我的帮助之下……”吉诺拉愤怒之极,反而大笑起来,“的确是在我的帮助之下。如果不是我的帮助,如果不是我最后的犹豫,如果……不,没有如果,没有如果!事实就是:你赢了,我残了!你活着走出去了,我生不如死地苟活在这里!是你!是你亲手打断了我的手臂!是你抢走了我的人生!”
吉诺拉最后的指控,像一道闪电,划破了浪速混沌的记忆之幕。被他潜意识主动遗忘掉的酒神节那天所发生的一切,一下子鲜明而刺痛地冲破障壁,浮现在浪速的眼前。一直在逃避伤害好友的罪责的他,仿佛一下子从自欺的黑暗洞穴里被揪到了光天化日之下,猛烈的阳光如钢针一样刺痛了他的眼,刺痛了他的心。浪速浑身都在痛苦地抽搐,冷酷与血腥的现实令他无法抑制地颤抖。
吉诺拉继续神情激动地质问道:“你知道我这十几天是怎么过来的吗?大量失血,发着高烧,疼得在地上打滚也没人来理会!碎骨戳出皮肤,只能自己忍着痛用镊子一块块挟出来!伤口结痂了,痒得恨不得用刀刮掉,却只能忍着!最可恶的,最可恶的,我的右臂,我的右臂,就算是拆了夹板,也永远不可能握剑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受这种折磨?为什么你却能在外面自由自在?我忍受这一切痛苦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如果有可能,如果有可能,我想你也受受我受过的一切!”
吉诺拉越说情绪越激动,说到最后,已经是神情疯狂,眼珠发赤了。他狠狠地盯着浪速,仿佛恨不得扑上来似的。他将他所受的一切,都无理智地归罪到浪速身上了。
浪速拿悲哀的目光望着他,他开始感受到,在自己与吉诺拉之间,已经裂开了一条深深的地缝。一对生死莫逆的朋友,一个在天上飞翔,一个在地下煎熬:心的距离,是何其遥远而隔绝!
“如果……有可能,”浪速打破了缄默,哽咽地道,“我也愿意当时倒下的是我,站着的是你!可是……可是……”
“所以,没有‘可是’,”吉诺拉愤怒地打断浪速,“只有现实!现实就是:我放弃了机会,你把握了机会。放弃机会的人,命运也放弃了他;把握机会的人,还一付光鲜的模样站在失败者的面前,施舍着高傲的怜悯。这样的怜悯,我——不需要!”
“我没有在怜悯你!我是在还我欠你的!”浪速无力地辩解了一句。
“你什么都没有欠我!是我自己在角斗场上败给了你。胜者取走一切,败者一无所有。很公平!你我两不相欠!”吉诺拉大声道。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跟我不是朋友吗?”浪速痛苦地喃喃道。
“朋友?”吉诺拉目光中闪过一抹讽刺。
“如果你真当我是你的朋友,那么,就让我安安静静地在这里做一辈子的普通工役吧。既然我在这片角斗场上失去了一切,那就让我将这条命也埋在这里吧。”断臂的前角斗士如此决绝地对浪速说。
不知何时起,阴郁的天空中飘起了雨。雨点由小到大,由疏到密,一点一滴都打在两名前角斗士的头上,脸上,肩上,身上。然而,两个人都没有从原地挪动一步,都拿被雨雾浸湿了的目光望着对方,就像是风雨里无生命的两尊雕像,冰冷地相望,无情地相隔。
与吉诺拉在一起的往事如走马灯一般在浪速的心头与眼前闪现。幼时一起下河洗澡,一起上树掏鸟窝,一起将铁匠家的烟囱堵上,一起恶作剧又一起受罚;吉诺拉定婚宴上的胡闹,莫干奇独立团里快乐的受训,西尼可可草原上浴血的并肩作战,角斗营里四年的相濡以沫,大斗技场上的拼死相护……前尘往事纷至沓来,狭小的脑海已经无法容纳这么多关于自己和吉诺拉的欢乐而悲伤的记忆。浪速痛苦地看着自己的好友,看着自己颓废的好友,他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曾给过自己那么多温暖的帮助,推着自己磕磕绊绊地一路走到现在;然而,当他陷入人生的绝境不克自拔的时候,自己却想不出一句话来安慰他,鼓励他!浪速深深地憎恨着无能的自己!
雨水从他的头顶淌下来,淌下来,漫过额角,漫过眉骨,流过眼角,挂下脸颊。浪速的眼底涩涩的,眼前是一片水雾,已经分辨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雨水和泪水也打湿了吉诺拉的脸,他的头发像水蛭一般贴在他的额上,水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自他的下巴成串地滴落。隔着雨雾,他的声音分明地颤抖着:“回去吧!别再来找我了!”
“不!”浪速哽咽着,倔强地道。
“回去!”昔日的好友狠心地道。
“除非你跟我一起走!”浪速用力地一睁眼,眼眶里满是雨水和泪水。
“滚!我不想再看到你了!”吉诺拉愤怒的吼叫回荡在一片喧哗的雨声中。如此的决裂方式,让行将崩溃的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泥水地中,黄浊的泥水溅起,就仿佛浪速心头的浓重悲哀。
是什么样的命运,非要将一对生死莫逆的好友,以如此的方式隔绝开来?为什么?为什么那天的自己会陷入嗜杀的疯狂?为什么面对着自己的好友,竟得狠心地痛下杀手?那个应该遭受到诅咒的日子里,斗技场的上空究竟盘旋着哪一只恶魔,阴险地在自己与吉诺拉之间播下恶毒的仇恨种子?浪速怨愤地昂起头来,望着铅灰色的天空,一任雨线如箭一般自天心倾泻下来,射入自己的眼睛,任由疼痛与潮湿灌满眼眶。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他的世界已经混浊,他的精神之柱已经崩塌!
雨更骤,风更紧,整个大斗技场都成了雨水与泪水汇成的灰色海洋。
※※※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怎样在玛莎的拉扯之下离开大斗技场的,从吉诺拉决绝地说出那句令两人二十年友情终告终结的话起,浪速的脑海里便“轰”地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也失去了机能!他像一具行尸走肉,被玛莎牵引着从僵木地跪倒在泥水里的吉诺拉身边离开,从充满了悲伤与痛苦记忆的角斗场离开。等到浪速在炭火与烈酒的刺激之下勉强回复一点点意识的时候,他已经人在苦艾酒馆了。
衣服上的水滴滴嗒嗒地淌下来,打湿了座位底下的地面。嘴里苦艾酒的青铜腥味提醒着浪速的神经,让他意识到自己肉体的存在。浪速有些迷惘地望着眼前模糊晃动着的人影,呆呆地问道:“我……在哪里?”
“你在苦艾酒馆。”柔和的回应,仿佛空谷的回声,在耳边萦绕不去。
“苦……艾……”有些迟滞的思维。
“是的。苦艾酒馆,你临时的家。”
“临时的家?”
“是的。临时的家。”
“你是……艾夏?”在柔和声音的呼唤之下,人影在瞳人里渐渐地清晰起来。
“是的。我是艾夏。”艾夏用一块毛巾擦着面前这个小自己五六岁的青年湿漉漉的头发,动作柔和得仿佛母亲的手,“玛莎已经都跟我说了。”
“你都知道了?”
“是的,我都知道了。”
“我打折了自己好友的手臂。”浪速低着头,喃喃地道。
“我知道。”
“我们绝交了。”
“我知道。”
“我们是二十年的朋友。”
“我知道。”
“二十年的交情,被我一手毁掉了!一切都怪我!”
“不,不能怪你。这是命运的捉弄。”
“命运?”浪速抬起眼来,眼神恍惚地望着艾夏,“什么是命运?”
“命运……”艾夏的动作停住了,“命运啊……”
艾夏目光向着斜上方无尽的远处流露出淡淡的哀伤,悠悠地轻声道:“命运就是明明整天在一起,却没法开口表达心意;命运就是明明能够在一起,却最终无奈地分开在两地;命运就是等到一切都已失去,才发现自己原来曾经拥有;命运就是明明已经伸出手,却永远也无法触及……”
“明明已经伸出手,却永远也无法触及……明明已经伸出手,却永远也无法触及……明明已经伸出手,却永远也无法触及……”浪速喃喃地反复念着艾夏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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